畫——詩
去年冬季大考的時候,我因為抱病,把《圣經(jīng)》課遺漏了;第二天我好了,《圣經(jīng)》課教授安女士,便叫我去補(bǔ)考。
那一天是陰天,雖然不下雪,空氣卻極其沉悶。我無精打采的,夾著一本《圣經(jīng)》,繞著大院踏著雪,到她住的那座樓上,上了臺階,她已經(jīng)站在門邊,一面含笑著問我“病好了沒有”,一面帶我到她的書房里去。她坐在搖椅上,我扶著椅背站在爐旁。她接過《圣經(jīng)》,打開了;略略的問我?guī)坠?jié)詩篇上的詩句,以后就拿筆自己在本子上寫字。我抬起頭來,——無意中忽然看見了爐臺上倚著的一幅畫!
一片危峭的石壁,滿附著蓬蓬的枯草。壁上攀援著一個牧人,背著臉,右手拿著竿子,左手卻伸下去摩撫巖下的一只小羊,他的指尖剛及到小羊的頭上。天空里卻盤旋著幾只饑鷹。畫上的天色,也和那天一樣,陰沉——黯淡。
看!牧人的衣袖上,掛著荊棘,他是攀崖逾嶺的去尋找他的小羊,可憐的小羊!它迷了路,地下是歧途百出,天上有饑鷹緊追著——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了。牧人來了!并不責(zé)備它,卻仍舊愛護(hù)它。它又悲痛,又慚悔,又喜歡,只溫柔羞怯的,仰著頭,挨著牧人手邊站著,動也不動。
我素來雖然極愛圖畫,也有一兩幅的風(fēng)景畫,曾博得我半天的凝注。然而我對于它們的態(tài)度,卻好像是它們來娛悅我,來求我的品鑒賞玩;因此從我這里發(fā)出來的,也只有贊嘆的話語,和愉快的感情。
這幅畫卻不同了!它是暗示我,教訓(xùn)我,安慰我。它不容我說出一句話,只讓我靜穆沉肅的立在爐臺旁邊?!?/p>
我注目不動,心中的感想,好似潮水一般的奔涌。一會兒忽然要下淚,這淚,是感激呢?是信仰呢?是得了慰安呢?它不容我說,我也說不出來——
這時安女士喚我一聲;我回過頭去,眼光正射到她膝上的《圣經(jīng)》——詩篇——清清楚楚的幾行字:
“上帝是我的牧者——使我心里蘇醒——”
她翻過一頁去。我的眼光也移過去,——那面又是清清楚楚的幾行字:
“諸天述說上帝的榮耀,穹蒼傳揚他手所創(chuàng)造的……無言無語……聲音卻流通地極!”
那一天的光陰早過去了,那一天的別的印象,也都模糊了。但是這詩情和畫意,卻是從那時到現(xiàn)在永遠(yuǎn)沒有離開我——
一九二〇年九月六日
注:本篇最初發(fā)表于1920年9月《燕大季刊》第1卷第3期,署名謝婉瑩,后收入詩、散文集《閑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