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永新:文以載道 書如其人
今年是葉圣陶同志誕辰130周年。日前,民進中央常務副主席朱永新在《文藝報》撰文,追懷其儒雅人格和教育情懷。全文如下——
文以載道 書如其人
朱永新
翰墨靈韻,斯文在茲。黨的十八大以來,習近平總書記著眼中華民族偉大復興戰(zhàn)略全局,把文化建設擺在治國理政的突出位置,不斷深化對文化建設的規(guī)律性認識,為推進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建設、建設中華民族現(xiàn)代文明,提供了思想和行動指南,為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傳承發(fā)展帶來新的機遇。在習近平文化思想指引下,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精華得到深入挖掘,實現(xiàn)了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化、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煥發(fā)出強大生命力。
作為中華民族的精神象征之一,中國書法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形態(tài)下產(chǎn)生的一種特殊的視覺形式,是基于漢字書寫與情感表達的獨特藝術表現(xiàn)方式,被譽為“無言的詩,無形的舞;無圖的畫,無聲的樂”。它以筆墨為魂,以文字為骨,深深根植于中華文化沃土,展現(xiàn)中華民族不同時代的精神風貌。
岳珂《趙清獻勤潔帖贊》中寫道:“書法何出,心即其物,可以比魏公之笏?!睆倪@個層面講,書法并非單純的技法展示與筆墨堆砌,更在于對人書俱老的精神追求,蘊含著深厚的底蘊文化與人格修煉。一幅優(yōu)美而傳神的書法作品,往往能夠蘊蓄書寫者真實的生命情感和體驗,筆畫之中所透露的氣息與格調(diào)直接與書寫者的秉性為人、成長際遇、人生體悟產(chǎn)生深度的關聯(lián)。
葉圣陶書法作品:“得失塞翁馬 襟懷孺子牛”
葉圣陶先生雖不以書法行世,甚至自謙“不懂書法”。但從先生的教育、文化與出版事業(yè)的過程來看,書法一直伴隨著他并作為特殊的文化體驗而成為一種隱性的內(nèi)在動力。可以說,葉圣陶與書法文化的內(nèi)在關聯(lián)源自教育家的身份認同。舊式傳統(tǒng)教育模式下形成的文化氛圍及書寫的日?;匦?,影響了葉圣陶一生對書法篆刻的深厚情感。同時,漫長的教學生涯促進了葉圣陶獨特書法教育思想的形成。他曾指出,技能技巧層面的訓練并非書法教學的終極目標,而應使“技能技巧在受教的人身上生根,習慣成自然”,才是書法教學的“終結(jié)”。作為葉圣陶先生語文教育思想體系中重要的組成部分,其書法教育思想反映了“教是為了達到不需要教”的觀念。對書法的愛作為一種內(nèi)在動力推動和完善著葉圣陶教育思想體系的構建。
從這個角度看,作為教育家的葉圣陶對于書法基礎教育的影響是潛移默化的,更是深遠的。獨特的生命情感在“生根”于書寫者筆下的技巧表現(xiàn)過程中傾瀉流露,在人與書的深度融合中,完成了審美觀念與書寫形式的同構?!端嚫拧吩疲骸皶?,如也,如其學,如其才,如其志,總之曰如其人而已。”書品即人品,葉圣陶先生高尚的人格追求在其書法與人的“同構”過程中體現(xiàn)出來了。
欣賞這一機制下生成的書跡,很難以純粹的書寫技術尺度進行簡單的評價,也不能僅從審美的角度離析人與書之間的豐富關系。但我們可以從風格的角度出發(fā),對葉圣陶先生書法的幾點特征試作歸納:
一是不激不厲、儒雅蘊藉。
受儒家中庸思想的影響,中國傳統(tǒng)藝術崇尚中和之美,強調(diào)含蓄內(nèi)斂的審美意蘊和表現(xiàn)方式。正如明代項穆在《書法雅言·中和篇》中所言:“中也者,無過不及是也;和也者,無乖無戾是也。然中固不可廢和,和亦不可離中,如禮節(jié)樂和,本然之體也?!?/p>
葉圣陶先生寬厚、溫和、熱心、大度,為人處事足具君子之風。從茅盾、冰心、朱自清的回憶文章中我們得知,與葉圣陶先生有過交集的人,無一不被其平和儒雅的人格魅力所折服。朱自清在《我所見的葉圣陶》中提到:“他的和易出于天性,并非閱歷世故,矯揉造作而成,他對于世間妥協(xié)的精神是極厭恨的。在這一月中,我看見他發(fā)過一次怒——始終我只看見他發(fā)過這一次怒——那便是對于風潮的妥協(xié)論者的蔑視。”“到了一處,朋友們和他開了個小玩笑,他臉上略露窘意,但仍微笑地默著。葉圣陶不是個浪漫的人,在一種意義上,他正是延陵所說的‘老先生’。但他能了解別人,能諒解別人,他自己也能‘作達’,所以仍然——也許格外——是可親的。”
張中行曾直言:“在我認識的一些前輩和同輩里,重視語文,努力求完美,并且以身作則,鞠躬盡瘁,葉圣陶先生應該說是第一位?!痹诨貞浳恼轮校瑥堉行袑θ~圣陶先生生活中的一些細節(jié)做了深入的描寫,文中稱:“文字之外,日常交往,他同樣是一以貫之,寬厚待人。例如一些可以算作末節(jié)的事,有事,或無事,到東四八條他家去看他,告辭,攔阻他遠送,無論怎樣說,他一定還是走過三道門,四道臺階,送到大門外才告別,他鞠躬,口說謝謝,看著來人上路才轉(zhuǎn)身回去。晚年,記得有兩次是已經(jīng)不能起床,我同一些人去問候,告辭,他總是舉手打拱,還是不斷地說謝謝?!?/p>
葉圣陶先生以他的熱忱不斷感染、幫助身邊的人。王力在《水龍吟》中用“當代方皋,馬空冀北”來盛贊先生,認為他是出版社的伯樂。先生又慧眼識珠,謙恭待人,善于發(fā)現(xiàn)人才,盡可能把名家才士邀為自己所編報刊和叢書的撰稿人,把名作匯集到自己所編的報刊和叢書中。就這樣培養(yǎng)了一批又一批的新人,出版了一部又一部的佳作。葉圣陶先生不僅刊發(fā)了茅盾、巴金、沈從文、丁玲、戴望舒、施蟄存、秦牧、胡繩等一大批作家的處女作和成名作,把他們推上文壇,還推薦和編輯出版了一批翻譯作品和學術著作。錢鍾書先生的《談藝錄》1942年定稿后,一直不得見刊,直至六年后輾轉(zhuǎn)到圣陶先生手里,才得以出版面世。
正如葉圣陶先生為人處世一樣,他的書法文質(zhì)彬彬、不激不厲中自有一種儒雅蘊藉的風流,志氣平和中又不乏熱烈的情感,使書法靜穆而不失靈動,可以視之為典型的文人書法。欣賞他的作品,不啻與他本人相處,給人以輕松自然、如沐春風的感受。先生的行楷作品,用筆醇厚,筆勢與結(jié)構都呈現(xiàn)開闊的意象。覆式的橫畫和勻落、疏朗的內(nèi)部空間指向其漢魏六朝的高古取法,無論用筆結(jié)字,少見刻意的裝飾與描寫,顯得古意盎然。不易為人所理解的拙樸趣味之外,更使寬博的胸襟和一種濃郁的文化氣息在不經(jīng)意間透露出來。
葉圣陶書法作品《卜算子·詠梅》
二是無意于佳、自然入妙。
蘇軾論書名句“書無意于佳乃佳”已經(jīng)成為后世人們評價書法作品境界高下的一種標準,在此前的唐五代也有人提出“同自然之妙有”的命題。他們共同指向了一個關于藝術之本質(zhì)問題的討論,書法的形式作為一種藝術之美的存在方式,只是表達人們生存情感的必要過程,而書寫境界的高下,并不完全由技術所決定。放棄對技術的過度追求而關注書寫與人及情感的同一性,是葉圣陶先生從事書寫活動的一項內(nèi)在尺度。葉圣陶先生的書法往往是“即景會心,縱手而成”,穩(wěn)定的風格及不時松動的形式背后,是一種自然灑脫的無意于佳的書寫情趣。
先生出生于江南名城蘇州,這里自古以文化積淀深厚著稱。在書法上,就涵養(yǎng)出皇象、陸機、張旭、陸柬之、孫過庭、沈傳師以及吳門書派的沈周、文徵明、祝允明、唐寅等一眾大家。尤其自“吳門派”極盛以來,蘇州的書法具有典型的以彰顯人文情懷,自由表達情感、發(fā)揚藝術個性為主流的同質(zhì)于文人畫藝術追求的獨特傳統(tǒng)。當代蘇州書法名家費新我、沙曼翁、言恭達、譚以文、華人德等也正是這種風尚的延續(xù)。蘇州的文化底蘊和書法傳統(tǒng),同樣滋養(yǎng)了葉圣陶先生的書法觀念。
然而,葉圣陶從不以書法家自居,對于自己的書法往往以自謙或自嘲的方式對待。他在《寫字》這首詩中寫道:“從未勤練習,吾書安得好。自觀只搖頭,書興宜其少,乃有命之者,雅意豈容藐。黽勉以從事,罔敢任草草?!痹凇额}王湜華抄葉圣陶詩詞稿》中,他又寫道:“弄翰且逾花甲周,老鮮進境不自羞。力止此耳難強求,況復初無傳世謀?!?/p>
葉圣陶先生一生大部分時間以編輯為職,常常與作者、讀者、同事聯(lián)系,另外他與友人之間亦經(jīng)常保持書信往來。因此,在葉圣陶先生流傳下來的書法作品中,書信占了很大分量。除了書信,葉圣陶的日記,與朋友間的詩文唱和也多有遺存,字體主要為小字行楷或行草。其行楷書風格樸厚古雅,行草書有如汩汩細流,輕松灑脫,看似毫不用力的筆觸中卻蘊含著強大的張力。
書法本身是抒發(fā)情感、呈現(xiàn)自我的一種方式,古代書法品評也強調(diào)書法妙在有意和無意之間,因此,圣陶先生的書法創(chuàng)作純屬于自然流露,加之有深厚的文化修養(yǎng)為依托,他的字更顯得清新脫俗、自然生動,用趙樸初的話“自然入妙,是最為難得,情真味永”來形容再恰當不過。
三是典雅靜穆、碑帖兼容。
一位優(yōu)秀的書家,往往既能博采眾家之長,又能專精一體;還必須具備將傳統(tǒng)中多樣的表現(xiàn)方式提取、淬煉為屬于自身新風格的能力。整體來講,葉圣陶的書法延續(xù)了晚清民國以來碑帖融合的風氣。從其遺存作品可以看出,葉圣陶在魏碑、篆書上下過很大功夫,他的字內(nèi)含筋骨、充滿生氣,不以技巧勝,而貴在筆筆真誠、氣息典雅。
在書法學習之路上,有一位大家對青年葉圣陶產(chǎn)生過非常重要的影響,那便是弘一法師。葉圣陶早期的字沉著、硬朗,帶有很強烈的“碑學”意味,模仿弘一法師的特征十分明顯,這一點我們從他早年的日記可以很清晰地感受到。到中年時期,逐漸脫開弘一法師的藩籬,向著更為自然輕松的書寫方式發(fā)展,并逐漸融合了碑的古拙沉厚與帖的自然靈動。
葉圣陶先生曾通過《弘一法師的書法》一文剖析了弘一法師的書法,述其淵源、尋其蹤跡、辨其旨歸。文中稱:“就全幅看,好比一堂溫良謙恭的君子人,不亢不卑,和顏悅色,在那里從容論道。就一個字看,疏處不嫌其疏,密處不嫌其密,只覺得每一筆都落在最適當?shù)奈恢蒙希蝗菀苿右唤z一毫。再就一筆一畫看,無不使人起充實之感,立體之感。有時候有點兒像小孩子所寫的那樣天真。但是一面是原始的,一面是成熟的,那分別顯然可見??偫ㄒ陨系脑?,就是所謂蘊藉,毫不矜才使氣。功夫在筆墨之外,所以越看越有味。”雖然文章只有寥寥數(shù)百字,但內(nèi)涵豐富、思考深刻,堪稱書法賞析文字的典范,這也從一個側(cè)面反映出先生對書法的深刻認識及其審美觀念。
觀葉圣陶1931年所寫日記,字很小,但極方硬,應是參照了弘一法師的寫法。線條勁健,結(jié)體緊湊,略取斜勢,加之章法茂密無間,平添一種森森然的氣勢,氣韻生動,讓人頓覺肅然起敬。然而葉圣陶并沒有在弘一書法的風格體系中盤桓太久,或者說他很快就將弘一書法的精髓化為己用。例如,20世紀30年代末,他為摯友王伯祥所寫小楷《書巢記》,書風平和典雅、結(jié)體扁方,有一派晉宋人的雅韻。這段時間葉圣陶寓居西南,所書詩詞如《重慶不眠聽雨聲杜鵑聲》《自重慶之貴陽車中成一律寄子愷》,一改之前的方筆、斜勢,變得沉穩(wěn)圓融,火氣自然消減,所謂書卷氣躍然紙上,平淡中足見真情。另外,寫于1943年的《西行日記》以及1946年的《東歸日記》,都以行草書為之,用筆簡約率直、輕松自若,字形也隨意所適,整體氣息流暢。
20世紀70年代,葉圣陶的書法更顯寬博從容,凝練靜穆。例如《追懷子愷》《訪彌陀巖弘一法師塔》以及他與茅盾、朱東潤等人的書信,其書法藝術達到一生中最高水準,已然有大家氣象。晚年的葉圣陶,出現(xiàn)眼疾,視力受損,書法風格的發(fā)展進程未能相繼,不得不說是一種遺憾。
葉圣陶篆書作品
值得一提的是,葉圣陶對篆書情有獨鐘,其篆書遺存作品涵蓋中晚年各個時期。他題寫的《夏丏尊先生之墓》,束腰垂足、結(jié)體優(yōu)美,用筆婉轉(zhuǎn)流暢,線條溫潤如玉,頗有別趣。他在83歲生日當天書寫篆書對聯(lián)“得失塞翁馬,襟懷孺子?!?,結(jié)體穩(wěn)健停勻、整飭大方,線條悠然自得、耐人尋味。圣陶先生之所以對篆書特別看重,我想與他在文字學上的修養(yǎng)有莫大關系。
葉圣陶先生是中國民主促進會的卓越領導人。他的一生可以說是德藝雙馨的一生,他既有傳統(tǒng)教育熏陶出來的深厚文化積淀,更有在教育、出版領域逐漸形成的文化視野和人文情懷,他幾乎用一生來踐行那建立在家國情懷、教育熱忱上的理想。葉圣陶先生的書法正如他的為人,平和典雅,簡約深邃,帶給人清新脫俗、如沐春風的感受。欣賞先生的題字、對聯(lián)、詩詞、信札、日記,我們不僅為其優(yōu)雅的書法藝術所折服,更為其謙和平實、質(zhì)樸大氣的情感表達所感動。
古人謂“有其人必有其書,觀其書必觀其人”。我們從葉圣陶先生的書法中可以感受到他取法古典、中得心源的書法氣韻,進而了解他傾注教育、心懷家國的世紀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