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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帆:《“技術”三題》

發(fā)布時間:2015-04-14  來源:深圳特區(qū)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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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技術的前提

  核能發(fā)電、生物工程到人造衛(wèi)星或者器官移植,技術正在全面地重塑這個時代。傳統(tǒng)的知識觀念似乎到了重新洗牌的時候。如果3D打印機可以隨心所欲地生產(chǎn)一個如意的世界,還有多少人愿意孜孜不倦地解讀柏拉圖的“理想國”?新一代的芯片已經(jīng)精確地控制無數(shù)系統(tǒng)的運行,人們又有什么必要為“道可道,非常道”這種玄學耗費心神?

  然而,古人心目中的“道”并非某種言辭制造的幻影,這個概念通常指謂世界的本原。道是形而上的,主宰世界萬物的興衰存亡,包括決定各種技術體系的價值。技術乃是有助于抵達某種目標的技藝、策略以及勞動工具的操作方法。技術必須接受“道”的支配和制約。如果說,技術的意義是協(xié)助人們接近真理或者正當目的,那么,沒有目標管控的技術可能南轅北轍,甚至助紂為虐。晚清的某些士大夫將西方的現(xiàn)代技術形容為“奇技淫巧”。他們看來,那些離奇的“聲光電化”與圣賢教誨的“道”沒有多少聯(lián)系。許多人甚至認為,“道”可以自動派生出技術體系。例如,歐陽修曾經(jīng)借助文章的寫作表明了這種觀念:“大抵道勝者,文不難而自至也?!?/p>

  現(xiàn)代社會降臨之后,科學知識對于技術體系的巨大援助逐漸遮蔽了“道”的傳統(tǒng)威望。如果說,相當長的時間里,技術僅僅是工匠的手藝,那么,十九世紀之后,科學知識終于使技術發(fā)展如愿地駛上了快車道。從愛迪生的電力照明到現(xiàn)今的互聯(lián)網(wǎng)或者宇宙飛船,科學與技術形成的鞏固聯(lián)盟不僅促使這個世界的物質財富以幾何級數(shù)增長,并且形成了技術體系的獨立邏輯。機械制造、材料學或者生物工程相繼與所謂的“道”完全脫鉤,實驗數(shù)據(jù)與精確的計算成為最終的裁決。這時,一種新型的文化應運而生,并且迅速占據(jù)統(tǒng)治位置——人們通常稱之為科技文化。

  科技文化如日中天的另一面是傳統(tǒng)人文知識的衰退。技術含量——而不是“道”——成為經(jīng)濟、軍事乃至體育競賽之中的關鍵因素。時至如今,那些佶屈聱牙的子曰詩云又能孵化出多少超音速戰(zhàn)斗機或者煤炭和石油?一批性質相似的疑問最終導致了教育體系的普遍傾斜。許多學校一直有意無意地灌輸這種觀念:工科技術是正宗的謀生之道,華而不實的人文知識僅僅充當無足輕重的點綴。一流的才智如果無法投身于工科技術,那么,經(jīng)濟學、工商管理或者法學差強人意。人文知識大幅度貶值的一個表征是,文史哲這些傳統(tǒng)學科門可羅雀。何謂“善”,何謂“正義”,這些辯論似乎是無關生活的智力游戲,審美能力的遲鈍不再被視為刺眼的缺陷。

  某些時候,強大的技術體系甚至帶來了一個錯覺——所謂的審美能力是不是可以由絢麗的技術效果覆蓋了?顯然,現(xiàn)今的技術前沿已經(jīng)遠遠超出本雅明對于“機械復制時代”的估計。相對于精良的長焦攝像鏡頭,“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又有什么稀罕?當年瓦舍勾欄里的說書藝人怎么也想不到,如今可以優(yōu)哉游哉地坐在沙發(fā)上,手持遙控器點播自己有興趣的電視連續(xù)劇。然而,技術在大獲全勝的同時開始醞釀迷信。與其崇拜藝術,不如崇拜技術,數(shù)碼成像或者3D影片成為圈子內(nèi)部最為時髦的話題。一些電影熱衷于各種徒有其表的大制作,導演如同以“炫技”的方式掩飾內(nèi)容的貧乏空洞。

  技術晉升為世界主角的時候,科技文化不再恭敬地給“道”保留一個至尊的位置。科學知識的精確、嚴謹、客觀形成了另一種傳統(tǒng):對于那些無法確證的形而上觀念或者諸多見仁見智的問題保持距離。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人文知識的夸夸其談猶如沒有終點的漫游。因此,許多技術人員傾向于懸擱價值評判,價值中立時常成為遵奉的守則。他們不承認這是精神慵懶的癥狀,“技即是道”時常成為他們的辯解依據(jù)。

  然而,“技即是道”這個命題并不完善。技術體系從來沒有單獨地解決價值問題。從破壞食品安全、利用計算機盜竊商業(yè)機密到濫造大規(guī)模殺傷性武器,技術始終扮演了關鍵的角色。大量事實表明,技術時常接受不正當利潤或者陰謀詭計的服務委托。所謂的價值中立常常為各種價值的涌入敞開了大門。換言之,技術并非完全獨立,相反,技術體系可以有機地組織于各種高尚或者邪惡的意圖之中,為之竭誠效命。

  對于任何一個技術人員來說,技術效命于何種意圖始終是一個不可忽略的問題。當然,相當多的技術人員僅僅依據(jù)常識或者良知給予簡單的處理。但是,一些思想深邃的科學巨匠往往超出技術的范疇而不懈地反思這個問題。牛頓之所以相信上帝的存在,他的觀點包含了世界本原的嚴肅思考。愛因斯坦是另一個廣為人知的例子,他對于原子彈研制的矛盾心情來自歷史責任感。愛因斯坦自稱因為方程式而放棄政治,放棄擔任以色列總統(tǒng),然而,他的政治主張肯定對于方程式的運用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

  現(xiàn)今,道家、儒家或者佛家對于“道”的古老表述逐漸成為歷史。民族、國家、公共性、歷史規(guī)律或者善、惡、本體、普遍真理等概念積極卷入“道”的描述。顯然,這是異于方程式的另一套人文知識。無論技術人員是否承認,這一套人文知識始終活躍在歷史現(xiàn)場。對于技術人員說來,人文知識的意義并非僅僅增添個人修養(yǎng),例如領略音樂的魅力,享受攝影的樂趣,或者在物理學、數(shù)學的公式之中察覺和諧、對稱之美。歸根結蒂,人文知識解釋的是,世界為什么需要技術,需要何種技術。這一切無疑是所有技術人員的工作前提。

作者:     責任編輯:張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