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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素蘭:《生活課堂》

發(fā)布時間:2013-10-25  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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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考上大學那年,上學之前,父親對我說:“你就像路邊一蔸草,不知道怎么的就長大了?!倍嗄暌院?,我還常想起父親說過的這句話,想起父親說話的口氣和那一聲幾乎聽不到的嘆息——我想,父親在感嘆我長大的同時,也在感嘆他在我成長中的缺席吧。

  其實父親不知道,他在我的成長中從未曾缺席過。有些課程雖然短暫,卻能受用一輩子。

  我的父親是手藝人。父親會油漆、會打鐵、會剃頭,最拿手的還是木工活——從雕花、鉚榫的細致活到門窗戶頁的粗活,全套木工手藝都精通,雕花尤其出色。他現(xiàn)在快 80歲了,每年約他做雕花扶梯的人家還能從年初排到年中,由此可以推想他年輕時的緊俏忙碌。但凡掙過錢的人都知道,外面的錢總是比家鄉(xiāng)的錢好掙,所以在我童年的記憶里,父親總是在大年二十八或二十九黃昏的風雪中回來,又在新年初二的早晨踏著晴雪出門,一年在家里呆的時間只有春節(jié)那幾天,別人說起我的父親,都知道他到外縣甚至外省掙錢去了。

  過年時節(jié)是我們一家人團聚的日子,也是一年中最重要的要時刻,更是作為孩子的我最盼望的時刻。每到大年二十八或者二十九,父親在黃昏的風雪中回家時,晚飯的菜肴差不多已經(jīng)擺上餐桌了。父親回家會帶給我別樣的興奮。因為隨著他回家的,還有箱包里的蘋果,雪梨,五顏六色的糖粒子,給我母親和我買的花布、給我弟弟的課外書,以及鄉(xiāng)下少見的其他一些東西。

  我手忙腳亂地幫著母親打開箱包,還沒見到蘋果,蘋果的香味已經(jīng)噴涌而出。蘋果不多,只有四五個,紅撲撲的。母親先拿出一個洗干凈,用菜刀在餐桌上切成四片,一片給我,一片給我弟弟,另外兩片,讓我送到東屋去給爺爺奶奶,同時請爺爺奶奶過來一起吃晚飯。

  爺爺奶奶是早已經(jīng)知曉今天要來跟我們一起吃晚飯的,但吃飯之前,需要再去請一次,這似乎是不變的程序。當年沒人告訴我這是為什么,現(xiàn)在想來,應(yīng)該是表現(xiàn)出晚輩對長輩的特別恭敬,也體現(xiàn)出他們作為長輩的特別尊嚴,或者還有作為已經(jīng)需要兒子贍養(yǎng)的老人的自尊。

  雖然飯菜已經(jīng)擺上桌了,但爺爺奶奶來了以后并不立即在餐桌旁落坐,而要由父母“尊”到“大位”上方才坐定。四方桌子擺在房子里,坐位是有大小和方位的。通常來說對著門窗的上方為大,但桌子的擺放也有講究,一張四方桌子一般由三塊木板鑲成,有鑲縫的一方是小位,沒有鑲縫的一方才是大位。有地位的人是不能坐小位的,要坐大位,但這特殊的“地位”不是自己占的,而是由別人“尊”上去的。

  晚飯過后,父親會拿著帶回來的禮物,送爺爺奶奶回東屋去。禮物里有幾只雪梨,一包鄉(xiāng)下難得買到的桂圓干,一瓶董公酒。因為奶奶??人?,要多吃雪梨桂圓,爺爺喜歡抿口小酒,對董公酒情有獨鐘。后來我知道,父親給爺爺奶奶送去的,并不只是手中這些小禮物,還有這一年的贍養(yǎng)費用。父親會在東屋和爺爺奶奶說會兒話再回來。

  父親回家的第二天,家里總會殺年豬。殺年豬是熱鬧的,沸騰的,也是令人驕傲的。不是家家戶戶都殺得起年豬。家里除了請屠夫之外,殺年豬還需要別人來幫忙,來幫忙的人會留下來吃一頓豐盛的早餐,并帶走一塊槽頭肉和一碗豬血。這個活兒,父親當然不會讓給別人,總是請伯父來干。

  家里殺完年豬之后,我得當一趟差:提著一小塊肉、端著一碗豬血到五保戶謝五阿公家去,告訴他我們家殺年豬了,這些東西是送給他的,并請他到我家一起吃早飯。

  過年的這天下午,家里還會來一個特別的客人。他在我家的火塘邊坐會兒,烤烤火就走。父母雖然留他吃晚飯,但他執(zhí)意不肯,因為今天過年,家家都講究團聚。父母也理解,并不強留。父母叫他余大師。據(jù)說從前是極好的細木工,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非常老了,連走路都顫顫微微的,說話也口齒不清。他到來的時候,總是會重復(fù)一個故事——

  那是很久以前,那時候我母親還只有十五六歲,在人民公社的食堂里當出納員。大年三十的下午,天快黑了,她離開工作的食堂回家過年,路過一個防空洞,聽見里面有人呻吟。她大著膽子走進去,看見一個衣衫破舊、餓得奄奄一息的老男人躺在地上。那人說他是從外地回家過年的,可是他一無所有,不僅自己挨著餓,也沒有任何東西能帶回家給妻子兒女,他現(xiàn)在不敢回家,只有死路一條了……

  我的母親并不認識這個老男人。但她居然跑回食堂,偷了公社的一升米送給了他。

  許多年過去了,我的母親從小姑娘長大成人,嫁夫生子,每到過年的下午,這個老男人還會找到我們家,找到我的母親,對她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救過我的命,你將來會有好報的……”

  我的父親和母親都不善言詞,尤其我的父親,我跟他相處的時間極少,說的話沒有幾句,我卻從不曾感到被他忽略和遺忘。因為他雖然身在外地,我卻在過年時節(jié)打開他帶回家的箱包時,也打開了他的心,看見他把我們?nèi)艺洳卦谛睦?。他對我的教育,不在作業(yè)的輔導(dǎo)和學習的督促中,而是在過年時節(jié)的生活課堂里。我在這兒學到的東西,夠我受用一輩子。

(責任編輯:張禹)

作者:     責任編輯:zhangy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