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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天南地北的花》

發(fā)布時間:2013-05-16  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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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南地北的花 

  我從小愛花,因為院里、屋里、案頭經(jīng)常有花,但是我從來沒有侍弄過花!對于花的美的享受,我從來就是一個“不勞而獲”者。 

  我的父親,業(yè)余只喜歡種花,無論住到哪里,庭院里一定要開辟一個花畦。我剛懂事時,記得父親在煙臺海軍學(xué)校職工宿舍院里,就開辟幾個花壇,花壇中間種的是果木樹,有桃、李、杏、梨、蘋果、花紅等。春天來了,這些果樹就一批一批地開起燦若云錦的花。在果樹周圍還種有江西臘,秋天就有各種顏色的菊花。到了冬天,就什么花也沒有了。辛亥革命那年,全家回到福州去,季節(jié)已是初冬,卻是綠意迎人,祖父的花園里,還開著海棠花!春天來到,我第一次看到了蓮花和蘭花。蓮花是種在一口一口的大缸里,蓮葉田田,蓮花都是紅色的,不但有并蒂的,還有三蒂和四蒂的,也不知道祖父是怎樣侍弄出來的?蘭花還最嬌貴,一盆一盆地擺在一條長凳上,凳子的四條腿下各墊著一個盛滿水的小盤子,為的是防止螞蟻爬上去吃花露。蘭花的肥料,是很臭的黑豆水,剪蘭花必須用竹剪子,對于這些,祖父都不怕臭也很耐煩!祖父一輩子愛花,我看他一進(jìn)花園,就卷起袖子,撩起長衫,拿起花鏟或花鋤,蹲下去松土、除蟲、施肥,又站起拿起噴壺,來回澆灌。那動作神情,和父親一模一樣,應(yīng)該說父親的動作神情和祖父一模一樣!我曾看見過他的老友送給他的一首回文詩,是: 

  最高華獨羨君家 

  獨羨君家愛種花; 

  家愛種花都似畫, 

  花都似畫最高華。 

  畫出來便是這樣的: 

          最  高 

         畫    華 

        似      獨 

       都        羨 

        花      君 

         種    家 

           愛 

  我記得為了祖父汲水方便,父親還請了打井師傅在花園里掘了一口井。打井時我們都在旁邊看著。掘到深處,那位老師傅只和父親坐在井邊吸著水煙袋,一邊閑談。那個小伙子徒弟在井下一鋤一鋤地掘著,那口井不淺,井里面一定很涼,他卻很高興地不停唱著民間小調(diào)。我記得他唱“臘梅姐呵臘梅姐!落井凄涼呵,臘梅姐?!薄奥渚笔歉V莘窖浴跋戮钡囊馑肌俏焕蠋煾邓茟z似惜地笑著搖頭,對父親說:“到底是后生仔,年輕呵!” 

  一年后到了北京,父親又在很小的寓所院子里,挖了花壇,種了美人蕉、江西臘之類很一般的花。后來這個花的園地,一直延伸到大門外去。他在門外的大院里、我們的家門口種著蜀葵、野茉莉等等更是平凡的花,還立起一個秋千架。雖然也有一道籬笆,而到這大院里來放風(fēng)箏、抖空竹、練自行車的小孩子們,還都來看花、打秋千,和我的弟弟們一塊兒玩耍?!?/p>

  二十年代初,我入了協(xié)和女子大學(xué),一進(jìn)校門,便看見大禮堂門前兩廊下開滿了大紅的玫瑰花,這是玫瑰花第一次打進(jìn)了我的眼簾!我很奇怪我的祖父和父親為什么都沒有種過玫瑰?從那時起我覺得在百花之中,我最喜歡的是玫瑰花,她不但有清淡的香氣,明艷的顏色,而且還有自衛(wèi)的尖硬的刺! 

  三十年代初,我有自己的家了。我在院子里種上丁香、迎春和珍珠梅,搭了一個藤蘿花架,又在廊前種上兩行白玫瑰花。但是我還是沒有去侍弄她們!因為文藻的母親——我的婆母,她也十分愛花,又閑著沒事,便把整天的光陰都消磨在這小院里,她還體諒我怕0人的花香,如金銀花、丁香花、夜來香、白玉蘭之類,二是在剪花插花的時候,她也只挑些香氣清談的或有色無花的花,如玫瑰花、迎春花之類。這就使我想起從前我的父親只在我的屋里放上一盆桂花或水仙,而給桂花澆水或替水仙洗根,還是他的工作――至于蘭花,是離開福州之后,我就無福享受這“王者之香”了。 

  四十年代初,我住在四川的歌樂山。我的那座土房子,既沒有圍墻,周圍也沒有一塊平地,那時只能在山坡上種上些佐餐的瓜菜。然而山上卻有各種顏色的野杜鵑花,在山中散步時,隨手折了些來,我的案頭仍舊是五彩繽紛。這是大自然的賜予,這是天公侍弄的花!五十年代直到現(xiàn)在,我住的都是學(xué)校宿舍,又在樓上,沒有屬于我的園地;但幸運也因之而來!這座大樓里有幾位年輕的朋友,都在自己屋前籬內(nèi)種上我最喜愛的玫瑰花。他們看到我總在他們籬外流連忘返,便心領(lǐng)神會地在每天清早澆花之后,給我送幾朵凝香帶露的玫瑰花來,使得我的窗臺和書桌上,經(jīng)常有香花供養(yǎng)著。 

  八十年代初,我四次住進(jìn)了醫(yī)院,這些年輕人還把花送到醫(yī)院里。如今呢,他們大展鴻圖,創(chuàng)辦了“東方玫瑰花公司”,每星期一定給我送兩次花來,雖然我要求他們公事公辦,他們還只讓我付出極少的象征性的買花錢。我看我這不勞而獲的剝削者的帽子,是永遠(yuǎn)也摘不掉的了!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旅游》1984年12月第6期) 

(責(zé)任編輯:張禹)

作者:     責(zé)任編輯:zhangy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