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結(jié)識歷史人物，也是需要緣分。

　　我長期居住在福州，幾度搬家，每一處新居距離林覺民紀念館都沒有超過一公里。盡管如此，我對于這個人物從未產(chǎn)生興趣。紀念館是清代中葉的建筑，朱門，灰瓦，曲線山墻，三進院落。附近的高樓鱗次櫛比，紀念館還能在玻璃幕墻之間堅守多久？我對這一幢建筑物命運的關(guān)注遠遠超過了它的主人。一個有趣的歷史問題始終沒有進入我的視野：一個僅僅活了二十四年的人有什么資格占有一個偌大的紀念館？現(xiàn)在，歷史已經(jīng)被一大批騷人墨客調(diào)弄成下酒菜。他們或者鐘情于帝王及其皇宮里的金枝玉葉，或者努力修補富商大賈的家譜。林覺民這種“拼命三郎”式的革命家顯然太沒有情趣。可是，在我四十八歲的時候，那個僅僅活了二十四年的人突然閃出了歷史著作站到跟前。林覺民這個名字鬼魅般地撞開了我的意識大門，種種情節(jié)呼嘯著在腦子里橫沖直撞，令人神經(jīng)亢奮，夜不能寐。

　　生當人杰，死亦鬼雄，我終于從福州的子弟身上也看到了這種擲地有聲的性格。

　　福州是東海之濱的一個中型城市，兩江穿城，三山鼎立，長髯飄拂的大榕樹冠蓋如云。這里氣候溫潤，物產(chǎn)富庶，江邊的碼頭人聲如沸，魚蝦的腥味隨風(fēng)蕩漾。市區(qū)小巷縱橫，炊煙彌漫于起伏錯落的瓦頂之上。歷史記載證明，福州人的祖先多半來自北方的中原。魏晉時期開始，北方的中原烽火連天，一些富庶的名門望族扶老攜幼倉皇南逃，其中一部分陸續(xù)落腳在這里?？梢韵胂瘢@些逃跑者的后代性情溫和，血液的沸點很高，不到萬不得已不會破門而出。據(jù)說福州許多女人的日子很愜意。她們戴著滿頭的卷發(fā)器到菜市場指指點點，身后自然有一個拎菜籃的男人跟上付賬。另一種更為夸張的說法是，這些男人連涮馬桶、倒夜壺也得親自動手?？傊@些男人的骨頭軟，胸無大志，撐不起歷史的頂梁柱。我在這個城市的一條巷子里長大，打架毀墻揭瓦片無所不為，但是，這種市井無賴的形象無助于證明福州男人的高大?，F(xiàn)在，林覺民如同一顆耀眼的流星劃過這個城市的漫長歷史。仰天長嘯，壯懷激烈，福州也有這等頂天立地的好漢。我母親也姓林，一樣的閩侯人，我或許可以大膽地將林覺民視為母親這個譜系的一個先輩。

　　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相形之下，福州人似乎有些心虛。為什么他們享受不到這種美譽？肯定存在某種偏見。當年林覺民從福州召集了一批鄉(xiāng)親赴粵，他們多半剛烈豪爽，精通拳棒。這些人的種子仍然撒在福州的肥沃土地上。他們的后裔常常四處奔走，掄起一對拳頭打遍天下不平事。不少人通過不正規(guī)的渠道踏入日本島國，或者漂洋過海來到美國。他們隱居在東京和紐約的唐人街，只聽得懂鄉(xiāng)音而不諳日語和英語。某些時候，他們會突然出現(xiàn)在街頭，揮拳將不可一世的日本鬼子或者美國佬打得鼻青眼腫。美國的警車沖入唐人街哇哇亂叫，回答他們的一概是福州話。據(jù)說，紐約的警察局貼出了一條廣告：招募懂得福州方言的警察。當然，我不愿意人們將我的鄉(xiāng)親想象成一伙莽漢。我的另一些鄉(xiāng)親文采斐然。犧牲在東轅門的林文工詩文，音節(jié)悲壯，沉郁頓挫：“極目中原事，干戈久未安。豺狼當?shù)缆罚顿薇M衣冠。大地秦關(guān)險，秋風(fēng)易水寒?！堆┗ǜ琛芬磺?，聽罷淚漫漫。”如果不是用福州方言誦讀，人們肯定會將作者想像成一個關(guān)西大漢。

　　我常?？紤]，問題是不是就出在福州方言之上？語言學(xué)家可以證明，福州方言恰恰是來自中原的古漢語。那些南遷的名門望族帶來了中原的口音，福州方言之中可以發(fā)現(xiàn)大量的古漢語用法。這些口音捂在南方的崇山峻嶺之中，漸漸與北方中原割斷了聯(lián)系而成為方言。然而，自從中原文化被視為正統(tǒng)之后，方言似乎就是蠻夷之地的鳥語。福州方言多降調(diào)，而且保存了許多古漢語的入聲，聽起來嘰哩咕嚕的一片。北京人說起話來抑揚頓挫，連罵娘的節(jié)奏都格外舒緩。他們的言辭之中可以加入那么多的“兒”化，福州人常常覺得自己的舌頭笨得不行。即使是能言善辯的福州大佬，遇到一口標準的京腔就像剝了衣服似的自慚形穢。我的想像之中，高大的英雄總是屹立在遠處，嘴里肯定不會冒出土氣嗆人的方言。福州出過另一個大人物林則徐。道光年間，林則徐用漏風(fēng)的國語命令：給我燒了！于是，虎門的鴉片燒成了一片火海；林則徐又用漏風(fēng)的國語下達命令：抬出大炮！炮臺上的大炮昂起頭來，軍艦上的英軍相顧失色。所以，林則徐林文忠公是近代史上赫赫有名的大英雄，舉世公認。盡管如此，福州還是有許多編排林則徐口音不準的小故事。這時的林則徐不是朝廷的欽差大臣，他只是福州人的鄉(xiāng)親，是我們祖上的一個可愛的老爺子。

　　林覺民是一個風(fēng)流倜儻的才子。他二十歲的時候東渡日本留學(xué)。諳熟日語之外，他還懂得英語和德語。林覺民比魯迅小六歲，是一個現(xiàn)代知識分子，可以從容地出入國際性舞臺。我的心目中，林覺民的形象將英雄與鄉(xiāng)親有機地統(tǒng)一起來了。

（責任編輯：張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