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讀高瑛回憶艾青的文章，引起了我的一些回憶。 

　　艾青這兩個字，在我的心里曾經(jīng)是詩的象征。少年時代讀《大堰河，我的保姆》、《雪落在中國的大地上》和《黎明的通知》等作品，遐想聯(lián)翩。艾青的詩句把我引入烏云彌漫的灰暗年代，也把我引入激情飛揚的境界，在艾青的詩中，我聽到一顆博大而敏感的心在有力地跳動。不過，我覺得這樣的詩人似乎是生活在另外一個世界上，他們就像天上的星辰，明亮而耀眼，可望而不可及，他們可以讓人崇拜，讓人仰望，讓人面對他們的名字和詩歌浮想聯(lián)翩，產(chǎn)生美妙的夢想。我做夢也不敢想，有一天，我會和艾青坐在一起，聽他說話，和他一起談?wù)撛姼琛?#160;

　　1979年初春，中國作協(xié)組織了一個詩人訪問團，訪問沿海地區(qū)，艾青是團長。詩人們先去了海南島，再到上海，然后去青島、大連。那時"文革"剛結(jié)束不久，艾青從沉默中復(fù)出，他的詩歌新作不時出現(xiàn)在報刊上，成文中國文壇的引人注目的大事。他的《光的贊歌》、《魚化石》、《古羅馬競技場》等力作被詩歌愛好者廣為傳誦。這次海洋詩會，也使老詩人詩興大發(fā)，艾青寫了很多和海洋有關(guān)的詩，走在海灘上，他感覺"俯拾皆是歡欣"。訪問團到上海時正是早春三月，上海作家協(xié)會組織了一次歡迎會，我也去了，那時我還在華東師大中文系讀書。那天到會的人很多，上海作協(xié)的大廳里全坐滿了。在會上，我第一次見到了艾青，但我只是遠遠地看他，沒有機會和他說話。他坐在詩人們中間，沒有占據(jù)顯赫的位置，也沒有在會上發(fā)表什么長篇大論，只是在介紹詩人的時候說幾句俏皮話，使會場上的氣氛始終保持著輕松。然而毫無疑問，他是大家注意的中心。那次會上最有意思的事情是詩人們朗誦自己的作品，有人朗誦了艾青剛創(chuàng)作的《盼望》。只是短短八行，卻讓人無法忘記。我至今仍能背誦這首短詩： 

　　一個海員說， 

　　他最喜歡的是起錨所激起的 

　　那一片潔白的浪花…… 

　　一個海員說， 

　　最使他高興的是拋錨所發(fā)出的 

　　那一陣鐵鏈的喧嘩…… 

　　一個盼望出發(fā) 

　　一個盼望到達 

　　出發(fā)和到達，是人生的兩種境界，兩者之間的內(nèi)容，包涵了人生的全部。詩人站在航行的船上，同時想到了出發(fā)和到達，傳達給讀者的，是無盡的聯(lián)想。 

　　1982年初我大學剛畢業(yè)，分配在《萌芽》當編輯。那年秋天，帶著未婚妻一起去北京，住在詩人徐剛家里。徐剛也是崇明島人，曾和我同在家鄉(xiāng)生活工作，他的創(chuàng)作受到艾青的關(guān)注，和艾青有很多交往。他知道我崇拜艾青，說要請我和艾青一起吃飯，讓我有機會和這位大詩人見面說話。我以為他隨便說說，沒想到他為此正兒八經(jīng)地請了一次客。 

　　那天吃飯是在哪家飯店我已記不得了，一起來的，除了艾青、高瑛夫婦，還有袁鷹，徐剛、陳舒燕夫婦是東道主。和艾青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使我可以仔細地觀察他。艾青的頭比一般人要大，他的額頭特別寬，看人時表情很溫和，但目光里閃爍著智慧。第一次面對我崇敬的大詩人，我有點緊張，也拘謹，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但艾青一開口，我就放松了，他微笑著，目光直視著我，但并不咄咄逼人。徐剛告訴艾青，我和他是同鄉(xiāng)，曾經(jīng)到崇明島"插隊落戶"。艾青笑著對我說："哦，你也是崇明島人，你們崇明島出詩人嘛。"那次聚會，艾青和袁鷹、徐剛談得多，高瑛則和兩位年輕女士說話，我在大部分時間只是一個聽者。那天話題很廣，說的多的是艾青，他說話很慢，也沒有長篇大論，總是用短促的幾個字和詞，來敘述事情，抒發(fā)感想。艾青談北大荒，談新疆，談王震在反右時對他的保護。不知怎么，談起了智利詩人聶魯達。五十年代初，聶魯達訪問中國，艾青一直陪著他，兩人成為知心的朋友。有一次，艾青問聶魯達："在我們的漢字中，您這聶魯達的'聶'字是三個耳朵，我看您和常人一樣，也只有兩個耳朵，還有一只呢？"聶魯達想了想，用手指敲敲額頭，微笑著答道："在這里，它在傾聽未來。" 

　　這段有趣的軼事，說得大家都忍不住笑起來，艾青的智慧和幽默，在他和聶魯達的這段對話時中表現(xiàn)得很形象。艾青說"它在傾聽未來"時，模仿聶魯達用手拍著寬大的額頭，樣子很滑稽。后來我讀到聶魯達的回憶錄，他用深情的語言談到和艾青的友誼，談到中國"反右"時他的困惑，他對艾青的同情和擔憂。他認為艾青是一個智慧而富有幽默感的詩人，是一個堅定不移的愛國者。他不明白，這樣的好人，為什么在中國會受到批判。他很想聲援艾青，但是鞭長莫及。盡管他們之間的聯(lián)系后來中斷了，再也沒有恢復(fù)，但遠隔天涯的兩位大詩人心靈相通。聶魯達獲諾貝爾獎時，正是中國的"文革"時期，艾青連人身自由都沒有，根本無法向他道賀。艾青談起聶魯達時，也很自然的流露出他對這位老朋友的懷念。六年后，我隨中國作家代表團訪問墨西哥，陪同我們的一位女作家曾在聶魯達身邊工作過，我把這個故事說給她聽，引起她極大的興趣。她無法理解三個耳朵的"聶"，但知道了聶魯達和中國的一位大詩人之間的友情。 

　　那天我?guī)е槐救嗣裎膶W出版社出版的《艾青詩選》，請艾青簽名，艾青在扉頁上寫了我的名字，然后簽了自己的名字。他的字寫得很大，筆力蒼老遒勁，這使我想起他曾是一個畫家。后來看到他寫齊白石的文章，才知道他對一直沒有放棄對藝術(shù)的追求。而那篇寫齊白石的文章，成為"文革"后出現(xiàn)的懷人散文中的傳世佳作。 

　　1985年春天，我被選為上海作家的代表，參加了中國作協(xié)第四屆代表大會。大會在京西賓館開，所有的代表都住在那里，艾青也來了。當時，艾青是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開大會的時候，他坐在臺上，我沒有機會和他說話。我那時大概是最年輕的幾個代表之一，是真正的小字輩。艾青的房間和上海的代表不在一個樓層，我不敢貿(mào)然去拜訪他。一天開大會前，我遇到了艾青。那是在賓館空曠的門廳里，我發(fā)現(xiàn)艾青和高瑛互相攙扶著走在我的前面，艾青走得很慢，顯得步履蹣跚，明顯地露出了老態(tài)。走到一排沙發(fā)邊，他大概走得累了，便坐了下來。我走到他身邊，停住腳步和他打招呼。我問他："艾青老師，您好，您還認識我嗎？"艾青抬頭看了我一眼，笑著回答："怎么會不認識，你是趙麗宏嘛。"高瑛在一邊問我未婚妻的近況，我告訴他們，我們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剛生了個兒子。艾青以他特有的溫和的目光看著我，開玩笑地說："哦，當父親了，弄璋之喜。" 

　　我對艾青說，我很想到你房間里看看您，但又怕打擾您。艾青笑著說，來吧來吧，我們見過面，一起吃過飯，也是老朋友了。說著，他站起身來，我想扶他一下，艾青笑起來，他說："我還沒有到不能走路的地步呀。我自己走。"我們并肩走著，慢慢地走過長長的走廊，走進了會場。 

　　本來想在哪天晚上去艾青的房間里去拜訪他，但是當天晚上，艾青就因為身體不適回家了。我想，以后總有機會再拜訪他。想不到，這就是我最后一次和艾青說話，此后再也沒有機會見到他。 

　　艾青離開人世已經(jīng)好幾年了。寫這篇文章時，我曾上網(wǎng)搜尋關(guān)于艾青的信息，互聯(lián)網(wǎng)上和艾青有關(guān)的網(wǎng)頁竟有一萬多個。"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這樣的詩句，無聲地出現(xiàn)在網(wǎng)頁上，卻依然能震撼人心。一個詩人，只要他的詩歌仍在人間流傳，他就依然活著。在冥冥之中，他正靜靜地傾聽未來。他的生命和熱愛詩歌的人們共存， 

　　2003年初春于四步齋

（責任編輯：張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