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圣陶:“文明利器”
以前,商店逢到“特別大減價”“多少周年紀念”的時候,就雇幾名軍樂隊(樂字通常念作快樂的樂)吹吹打打,借此吸引過路人的注意?,F(xiàn)在,這辦法似乎淘汰了。只在偏僻的小馬路上,偶爾還有幾家背時的小商店送出喇叭和豎笛的合奏,調(diào)子是《毛毛雨》或者《妹妹,我愛你》。過路人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頭也不回地走過了。這寂寞的音樂只有屋檐下的布市招寂寞地聽著。
現(xiàn)在,上海的商店有了另外的引人注意的辦法。即使并非“特別大減價”“多少周年紀念”,他們也要裝一具收音機在當門的屋檐下。好在播音臺那么多,從清早到深夜可以不斷地收音,他們就一直把機關開著。于是,電車汽車聲鬧成一片的空間,又摻入了三弦叮咚的“彈詞”,癩皮聲音的《哭妙根篤爺》,老槍喉嚨的《毛毛雨》和《妹妹,我愛你》,諸如此類。
但是,這辦法也未必真能夠引人注意。只在剛流行的時候,裝有收音機的商店前站著幾個抬頭呆望的過路人。到后來就同雇幾名軍樂隊吹吹打打的一樣,你盡管“彈詞”《妹妹,我愛你》,過路人還是走他的路??纯吹昀锏幕镉?,似乎也沒有一個在那里聽這些“每天的老調(diào)”。那么,收音機收了音究竟給誰聽呢?這大概只有市招知道了。然而新裝收音機的還陸續(xù)有增加,好像沒有收音機就失了大商店的體統(tǒng)似的。
我家左鄰有一具收音機,發(fā)音清楚而洪亮,品質(zhì)大概是不壞的??墒撬麄儗Ω哆@家伙的辦法太妙了。他們時時在那里旋轉(zhuǎn)那刻度器,老生唱了半句,就來了女聲的小調(diào),一曲小調(diào)沒有完,又來了高亢的西洋喉嚨……他們到底想聽什么,三四個月來我還不曾考察明白。也許他們的興趣就在旋轉(zhuǎn)那刻度器吧。否則就在“有”一具收音機!收音機是時髦,人家都“有”,他們就非“有”不可。
又聽說上海有好多吸鴉片的人懶得出門,就利用收音機來互通聲氣。有幾個自設播音臺,在夜間一兩點的時候,從鴉片榻上播音道:“張老三,吃過夜飯么?”“李老四,明天晚上的麻將局有葉圣陶散文選集你,不要起得太遲了。”啊,現(xiàn)代文明的生活!
說“收音機救國”(前天報上登載了吳稚暉君“馬達救國”的談話,我這語式是有來歷的)固然近乎荒誕不經(jīng);然而收音機這家伙如果能好好利用,譬如說,用來團結大眾的意志,傳授真實的知識,報告確切的消息……那么,從社會的觀點說,它的價值的確是了不起的。反過來,如果它僅成為“街頭軍樂隊”的代替品,僅成為商店與人家的點綴品,僅成為吸鴉片的人的通信機,傳送的又僅是“哭誰的爺”“哭誰的娘”之類,試問,社會上又何貴乎有這等“奇技淫巧”的玩意兒?
一切所謂“文明利器”,其價值都不存在于本身,而存在于對社會的影響。這可以從兩方面看:一,它被操持在誰的手里;二,它被怎樣地利用。就說馬達。像美國,總算馬達很不少的國度了,然而都會的大道上有大隊的饑民奏著饑餓進行曲。這就因為所有的馬達操持在資本家手里的緣故。假如那些馬達也有饑民的份,饑民就不是饑民了。那時候,馬達的價值豈止可以“救國”而已?又如飛機。蘇聯(lián)用飛機散播種子,撲滅害蟲。這就擴大了人類戰(zhàn)勝天然的能力,飛機的價值何等高貴。但是,飛機被用作轟炸機偵察機的時候,除了在軍縮會議中斤斤計較的野心家以外,誰還承認它的價值呢?
(責任編輯:夏傳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