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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敘倫:我在六十歲以前(四)

發(fā)布時間:2011-05-31  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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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方言學堂三個年頭,實在沒有什么貢獻,學堂的前身是個游學豫備科,請過日本教員,還留下許多日本軍刀,據說是體操教員用的。我向來弄弄過什么開四門一類的玩意兒,也就借此溫習溫習。后來又和幾個同事在休息日子去到長堤游玩,總是騎馬往來,我又練習騎馬,居然可以不用控級踏鐙,大跑而特跑,這都是我有用心的??墒?,有一次把我嚇壞了;這次大約是春秋佳日,我們同事高興去玩息鞭亭,一伙八個人,個個跨上牲口,他們都是不會騎馬的,各找了駑馬代步。我卻出風頭了,馬保把他們選剩的,其實也只有這一匹白馬,神氣的確不凡,我沒有曉得他的性子,因為向來沒有碰到這樣出色的,一搭他的背,就坐上了,那曉得他不等指點,出了馬棚,一口氣自由地向息鞭亭大跑而特跑,我排命地勒住韁繩,連偏韁也勒緊了,他的頭至少有七八十斤重,可憐我把全身的力氣用盡了,還要照顧踹死別人,但是,竟沒有辦法控制他。可是十里長途,不過兩分鐘就到了“息鞭亭”外,我正怕跑迸游人聚集的地方,收勒不住,怎樣得了?幸虧有一個馬保早看見了,他就做了一個耶穌在十字架上的姿勢,說也真怪,我這坐騎到了他的面前,動也不動了。我在馬上雖是心驚膽落,可也覺得滿身舒服,向來騎馬不曾遇著過?;貋頃r,我沒有勇氣和這匹神駿斗法了,我便請一位同事調換一下??墒牵因T著一匹可憐得很的腿又粗、G2又長的劣馬,仍就怕他有什么怪脾氣,而那位同事坐在這匹神駿上閑暇得很,這匹神駿也絕不離開隊伍,不過有一個馬保押住了他。

  從此,我?guī)缀醪桓因T馬了。這年,正是清朝末代皇帝溥儀的宣統(tǒng)元年,方言學堂的監(jiān)督是我的老師陳黻宸先生,他當選了浙江咨議局的正議長,要我回杭州替他幫忙,而且杭州兩級師范學堂也找我當教員,我就回了杭州。那時,杭州有一個秘密組織,我的朋友參加的不少,常在廟宇或詞堂(如西湖的白云庵、三潭印月的彭公祠)里秘密會議,我也有時參加,但沒有什么作為。我有一位“宗文義塾”的同學楊廷棟,后來改姓名做顧乃斌,從武備學堂畢業(yè),做了營長,我和他常在火車站小茶店碰頭,他坐茶店是有點顧二娘賣人肉的派頭,我們也在這里談心,好在那時沒有特務。

  話要說到“辛亥”年了。這年夏天,湯爾和為籌辦浙江醫(yī)藥專門學校到日本去,我跟他到東京一玩,但是,我不能說日本話,他又不常在東京,因此,我就窘了。我的目的要找章太炎先生,我和章先生,論親他是長輩,論年我是后輩,不過如上文說過的,在上海為國事運動的時候,我們是時常碰頭的,所以我們是誼在師友之間。那時,他住在東京一個鄉(xiāng)間,和他的大女兒章 、女婿龔寶銓同居,里外不過十多張席子的地,章先生和我算有凳子坐的,龔寶銓就日本式的坐地了。他和我談得火熱,定要留我吃午飯,飯是白潔得不能再白了,但是,配飯只有一碗大蒜煎豆腐,是我們杭州的家常小菜,我覺得使他享受這樣的生活,是為什么?我和他談起國事,他自然仍是革命、革命的一套。我請他介紹入同盟會,他答應了,但是他卻想回國。我許他回國后和陳老師商量辦法,因為陳老師和他是好朋友,他的第一次逃亡臺灣,是由陳老師從黃紹箕、孫詒讓、宋恕得了清朝要逮捕他的消息通知他的。這時,陳老師做了咨議局議長,或者可以想點法子。我回來以后,自然也給陳老師商量了,恰巧這年浙江大水,浙東很鬧亂子,章先生的故鄉(xiāng)余杭縣也有水災,而且也鬧事,怕他在這個時候回來,于他不便,我當時就回信給他說明,請他等一等。

  這年,正是清朝的運氣不好,盛宣懷做郵傳部尚書,要把商辦鐵路收歸國有。滬杭甬鐵路原是從外國資本家手里爭取回來,由江浙人自己籌款辦的,辦的也相當不錯。鐵路局總理是一位浙江有名的湯壽潛先生,他是翰林出身,老虎班(翰林散館放知縣,照例馬上得缺的,俗稱老虎班。)的安徽XX縣知縣,他老在八股里議論時事,文章也做得出色,而且另外做了一部《危言》,也是大談國計民生,尤其是討論鹽務,所以“名滿天下”,那時,他和做中國歷史的夏曾佑先生是浙江雙壁。(夏先生也是老虎班安徽知縣。)他們都是辭官不做,所以名氣更高,所以湯老就被推舉做了滬杭甬鐵路局總理。

  江浙人為了反對滬杭甬鐵路收歸國有,鬧得“不亦樂乎”。清朝耍一耍手段,把湯老放了安徽鹽運使(湯老先被賞給四品京堂),這是調虎離山的計策,江浙人卻留他不放,湯老也不肯去,清朝就把他革職了。這樣一來,正是火上加油,這時,爭路的代表由京回杭(沈玄廬就是代表的一個),鐵路局開股東大會,我和湯爾和、樓守光(諸暨人,咨議局議員)想把擴大事態(tài)來送清朝的終,我和湯爾和都是窮光蛋,守光也不是豐裕的人,想在大會里去發(fā)生作用,引起革命??墒菦]有股權進不去的,守光想了辦法,借得幾個股權,便參加了大會,這次會場就被我們控制住了,一致主張挽留楊老,反對收歸國有。早預備好了替盛宣懷捧場的人,都不敢吐一吐舌頭。那時有人這樣說:“這次股東會是為三個小老頭兒開的?!币驗槲液蜖柡投拣B(yǎng)了長須,守光也有胡髭,但是,論年紀我還不到三十歲。

  一會兒,武漢起義了,我們三個就借這個因頭,和陳老師商量,在省城辦民團。表面是自己防衛(wèi),實際預備響應;陳老師自然贊成,就聯(lián)合了商會紳土發(fā)起。在咨議局開成立會,公推湯老做總理,陳老師做副的,請巡撫下照會。我們擬了辦法,三個人分任城里上中下三段的重要職務,并預備各要一匹馬,做巡夜的代步。爾和是長在江北,江湖上武藝很來得幾手的,自然要讓他做領導了。我們雖然計劃內定了,可是民團必須有槍械才有作用,一面正式向巡撫去要,一面和督練公所總參議袁思永去商量,請他把盡新式的撥給。原來袁思永是湯老的門生,而陳老師是咨議局議長,他一口承擔。但是,不曉得怎樣走漏了風聲,巡撫增溫(蒙古人,傅儀做“滿洲國”康德皇帝,他是侍從長。)把照會擱起來,杭州的駐防守軍也把新式槍械都提了去,這個民團局就成立不起。

  我們又想別的路子,等到上海光復了,我們到上海來向民立報館找于右任,右任告訴我們,浙江的革命機關在振華旅館。我們要找褚輔成,遇不著,只得仍回杭州。我把外祖母、母親和我的妻小都送到鄉(xiāng)下,一個人守了一所住宅。這時一個出裸弟兄(杭州叫鄰舍從小一起的做出裸弟兄)程途,他是武備學堂畢業(yè),在標統(tǒng)朱瑞部下當個排長,他在夜里趕來告訴我,一兩日內杭州也要動了,這是標部里的消息,他說:“我還要趕回營去。”

  那時,陳老師也有一個姓葉的處州軍人,和他老去談光復浙江的事,無非大家取得聯(lián)絡,不想程途來報告我的這晚就起事了,在先,陳其美曾來杭州(上海光復以前),找朱瑞的另一個標統(tǒng)周承菼商量。到了這時,朱瑞剛才請假不在杭州,周承菼部的顧乃斌在巡撫衙門東邊買了一塊空地,預備包圍巡撫衙門的時候,計算增韞必定從這里打通墻壁逃亡的。果然不出所料,就把增韞擒獲,送在我的舊住宅相近關王閣東首全閩會館看守起來。全城(除了駐防)文武自然不消說得沒有反抗的了。據我曉得,勸業(yè)道董元亮也是開了永不開的后門,由管驛后逃走的。

  第二日(陰歷是九月十四日,推算公歷一時記不起了。)大早,我急忙趕到咨議局,副議長沈鈞儒已在陳老師臥室里談夜里起事的情形。沈先生因為當時布告上的都督童伯吹,實際上我們找不到這位都督(注1),就說,我們須得把湯蟄老(即湯壽潛。他的別字叫蟄先,那時在上海。)找回來。就由我起了一個簡單的電稿,陳老師、沈先生和我的名字都署上,沈先生還加上一個褚輔成,也就由我送鐵路局去請他代打。

  當時就有一部分軍隊方面的人,到咨議局來辦公,可是一顆印信都沒有,我便去刻了一顆“浙軍都督府都督之印”,立刻應用起來。最要緊的是封查倉庫,但是人手簡直太少了,我便攜帶了封條,向大清銀行、布政司、鹽運司等衙門把倉庫次第封了。在藩司前(布政司衙門所在地名)遇到一排人駐扎著,排長徐允中和我說:“子彈不夠了,請你告訴一聲?!?br />
  這日下午,我因為到車站去接湯蟄老,就在車站先和顧乃斌談了一下。這時,顧乃斌負了駐守車站的任務,我從他曉得都督已換了周承菼了。一會兒,上?;疖嚧蛄税灼爝M入車站,湯老隨帶了張竹生和另外兩個人一同下車,直到咨議局。伙頤,一間普通接應室里,人頭攢動,劈頭聽見說話的是駐防協(xié)領貴林的口音,我引湯老一行,排開眾人向里走,迎面的就是周承菼,八字式坐著,佩刀地上立著,兩手捧住了刀柄,凜然是個大將氣概。陳老師和貴林對面坐的,湯爾和坐在周承菼右邊,任臨時的書記,紙上已經寫了不少條款。原來貴林是代表駐防出營來議降,他也全身“命服”,最惹人注目的是兩根雪白的忠孝帶。他倒侃侃不屈的在爭某些條件,似乎難得解決。他看見湯老到來,立刻就說:“蟄老來了,蟄老怎樣說,我無不依從。”這時,周承菼卻不做聲,起身迎讓蟄老就座,蟄老象煞自己是都督了,毫不謙讓,草草看了一遍條款,就說:“便這樣,我簽字吧。”提起筆來寫上他的大名。這樣一來,大家都無話說,一場議降會議,就此告終。但是,湯老就算是第三任都督了。

  我不曉得為什么事離開了咨議局,直到晚飯以后,再到咨議局,湯老一個人踽踽涼涼很無聊的樣子,這時,褚輔成在機關部,沈鈞儒是在臨時擔任警察局長,都沒有和湯老見面。一會兒張竹生來了,請湯老著手組織都督府。湯老開了一張名單:民政司長陳黻宸.財政司長張鴻(這是張竹生的大名),教育司長沈鈞儒,褚輔成是什么長,我記不清了。我和摟守光都是秘書,但是,怎樣發(fā)表?外邊槍聲常常掠耳而過,原來,旗管還被圍著,駐防也不肯降.據說下午的會議的條件,不能算數。楊老叫我和樓守光出去打聽打聽。我從回回新橋走出大街,落北向官巷口走,一路十個五個的兵把旗營包圍著。正到官巷口,在一盞路燈底下,被一位排長看見了,叫一聲:“先生,前去不得了,迎紫門上有守軍,不時放槍呢。”我聽聲音,正是我在養(yǎng)正書塾做師范生時候教過的學生傅盂(他在書塾時候的原名叫傅振繩,這是他進武備學堂改的名字,他和黃郛是同學還拜把的),我問他怎樣了?他說:“還不肯降?!蔽乙簿驼刍亓恕辖形移饍蓚€草稿.一個是給湖北都督黎元洪的電報,一個是豁免全省錢糧的文告,后來是不是用的我的草稿不曉得.豁免錢糧這件事,幾乎使財政上沒有辦法。因上有三百萬的省債。

  第二日早晨,我因為要去安慰一下母親,到鄉(xiāng)下去了。在鄉(xiāng)下多耽擱了一夜,再回城里,局面全不同了。湯老固然正式做了都督,但是沒有實權,而褚輔成做了政事部長,是和都督平行,和湖北、江蘇等都督府的官制不同的。貴林和他的兒子都被槍斃了。原來,駐防不肯投降,革命軍駐扎在糧道山上的,大炮對著旗營南頭什么門上,炮臺要取攻勢了,他們還想發(fā)炮抵抗,幸而他們炮上的閂子早被革命軍方面叫幫里的朋友張子廉(是洪門的大哥)想法卸去,那門炮就沒用了,因此,終于投降,只把許多槍桿向河里丟。

  話說貴林,他的母親是個節(jié)婦,相當給他一些舊式教育,叫他結交“知名之士”,所以他對宋恕,幾乎是師事的(宋恕別字燕生,又號平子,是一位博學而且詩文都注意近代化的。他和章炳麟都是俞 的學生,和梁啟超一輩維新、革命黨派的知名人土,多有交情。這位先生很象后漢的郭泰。前清的重臣李鴻章,是他妻父的門生,想叫他做官,不敢出口。他做了一本書,名叫《卑議》,李鴻章說:“這叫‘卑議’?我看來太高了”),由宋恕又結交了陳老師,他在旗營里有圣人的綽號。他是一個滿洲人里的開明分子,自然,一般的種族觀念他也有的。那時,杭州駐防里,還有兩個知識分子:一個是三多,蒙古人,他是詞學大家譚獻的學生;一個是金梁,他的阿哥是杭州駐防的協(xié)領(貴林是補他的缺的),他和杭州的革命史上卻有關系。

  浙江大學校址的前身,就是求是書院(后來改稱浙江大學堂,最后改做浙江高等學堂),當我在養(yǎng)正書塾讀書的時候,陳老師給我們同學啟發(fā)了革命思想,陳老師又介紹了宋先生到求是書院當總教習。宋先生對言語是萬分謹慎的,但是,他和陳老師一樣,會在古書里發(fā)出新義,叫人們自然會走上這一路去。那時求是書院有一群有革命思想的學生,這里面最杰出的叫史久光,他是江蘇傈陽縣人,他的祖上有一位名叫貽直的,曾做過清朝宰相。但史久光卻是個“亂臣賊子”,有一年暑假里,他出了一個題目,叫《罪辮文》,他的同學李斐然(辛亥革命前任周承菼標部的參謀)也“大放厥詞”,斥責清朝。史久光還嫌他們文章里“本朝”兩個字不行,給改作“賊清’,不想被院里的旗籍學生曉得了,報告了金粱,金梁通過他的阿哥,報告到將軍那里,將軍就請巡撫查辦。這是一件“大逆不道”的事情,巡撫怎敢怠慢,但是,他曉得一經查辦出來,除了幾個活該的外,從他起直到芝麻是豆大的官,都要擔著處分,不是玩意兒的。所以他很謹慎,先把這件事秘密起來。

  這位巡撫是江蘇宜興縣人,姓任,名叫道镕。是個正途出身,究竟讀過些書的。一日,他并不鋪排他的文武執(zhí)事,開鑼喝道(前清在任官員出門,先有兩扇“肅靜”“回避”的頭牌,再把他的在任官銜如浙江巡撫部院,除了巡撫浙江部院,還有兼管兩浙鹽政、節(jié)制水陸各鎮(zhèn)等等官銜牌子叫做執(zhí)事,再有紅黑高帽子的皂隸,敲起大鑼,哦、哦地叫,叫做喝道。),只帶了一個當差,青衣小帽,坐了一乘普通轎子(巡撫照例是坐綠呢大轎,四抬四插),一直到了求是書院。他也不待通報,先看了各處書院的布告和齋舍壁上粘貼的學生文課作品,然后再請“監(jiān)院”把學生平日作文檢來帶走,說是要考察考察他們的成績,那時,大家并不以為有什么大事。

  過了幾日,巡撫率領兩司(布政司、按察司)二道(杭嘉湖道、督糧道)一府(杭州府)兩縣(錢塘、仁和)全副執(zhí)事到來書院,才叫大家驚奇了。(向例書院沒有大典禮,他們不會一齊來的。)巡撫召集了書院的當局以下,在嚴肅的狀態(tài)底下,宣布他本日來院的任務,是有本院旗籍學生告發(fā)本院學生有悖逆文字,所以上次親身來院查訪一下,帶去書院的布告和學生的課卷,都經自已一樣一樣仔細地過目了,確實并無一點悖逆文字,可見是誣告的。在這時候,還有挑撥滿漢意見,希望“大興文字之獄”,實在不是國家的福氣,該當嚴辦誣告,姑念這些都是年輕沒有知識的,馬上就命仁、錢兩縣,把院中旗籍學生勒歸營里,又命杭州府去告將軍,請他懲辦,才后向靴筒里取出紙卷,叫司道以下看完,還給監(jiān)院而去。(學生課卷中還把史久光一篇?!肚f子〈天下篇〉書后》賞識得了不得,“置為第一”。史久光在辛亥江浙的革命都有份兒。中華民國參謀本部成立,他任第四局局長,直到近年,方才退役,但窮得過不了日子。后任上海市立師范??茖W校國文教員。他和我同年,比我早生一個月。)

  這場大事,竟化做無事,不能不說這位巡撫心地厚道,辦事能于。如果落在現在官吏手里,只有擴大事態(tài),多殺青年來邀功了。不過旗籍學生的來書院讀書,是受貴林們鼓勵的,這件事可是實在有的,不過真憑實據沒有落在他們手里,只好認錯息事,心上當然很不痛快的,后來孫江東被人告了風化案子,貴林就在后面支持原告,鬧得孫江東在杭州不能立足。這時,駐防既然投降,貴林連同他的兒子也被槍斃,他的罪狀是抵抗革命,貴林因此反得了清朝忠臣的名譽。其實據我所確實曉得的,貴林在武漢起義后,他曾請教于陳老師。陳老師告訴他:不可拘執(zhí)“君臣之義”,應該看在老百姓份上。并且老實告訴他,清朝的政治太腐敗,沒有希望了。他回去把陳老師的話告訴了他的母親。陳老師是見過他的母親的,貴林又邀了陳老師去見他的母親,陳老師又懇切地說了一番。并且說將來有事,只要你們不抵抗,總可以保證你的生命安全的。他的母親就對貴林說,陳先生是至誠的君子,你得聽他的話。貴林在旗營里有孝子的稱呼,這時也沒話說。在圍營的第二日,陳老師和樓守光商議,由守光設法進營去和貴林接洽出來議降的。(這節(jié)事不是我親自聽陳老師和摟守光說的。)那末,他實在不是要替他的主子盡忠的,他的死算成了他“清史”上的名。

  這時,江蘇巡撫程德全也宣告獨立,自稱都督了,程德全的宣告獨立,是我的一位世交長輩應德閎先生和江蘇督練公所里的幾位湖南人張通典、章駕時、羅俈子和我的同學杜士珍千成的。應先生的父親,曾做過江蘇布政使,后來應先生也去江蘇,候補知府。辛亥那年,他新過了道班,他是在程德全幕里很被賞識的。布政使陸**升了陜西巡撫,程德全就派應先生署理布政使,著實叫當時的按察使和一班老的候補道難看。程德全竟被御史參了一本,說他不合以未引見道員逕署布政使(清例,道員未曾引見,不能正式任官的,引見就是由吏部或軍機處帶領去見皇帝),這樣“一箭雙雕”,把個應先生前途丟了,程德全也碰了一鼻子灰,加上上海都督陳其美要移師北伐了,所以給章駕時等一湊,就宣布獨立,應先生做了都督府的秘書長,杜士珍也在都督府任職,邀我去蘇州一走。我到蘇州,他們要我在上海辦一份日報,我就擔負了這個任務,在福州路找了一所房子,預備起來。

  這時,章炳麟先生已由日本回到上海,同來的有他的學生,幾位四川人,其中一位就是現在重慶民主運動里的斗士黃墨涵先生(他名叫云鵬);都住在愛儷園,——哈同花園。我每日都和章先生去商談。袁世凱叫馮國璋攻破了漢陽,上海各報不敢發(fā)表,因為那時人民寧信《民立報》為宣傳捏造的消息,而對于真實的如革命軍失敗的消息,就會打毀報館的,《申報》《新聞報》就被打過,這是民意的測驗。章先生卻得了黎元洪的電報。章先生氣得給我的信上竟稱黃興做逃帥。我那時就由應德閎先生給章先生和程德全拉攏了,為的是要北伐。因此,這份報紙取名《大共和日報。,請章先生做社長,杜士珍任經理,我擔任了總主筆,章駕時、汪東(章先生的學生)都是主筆。(章駕時因軍事關系,始終未到。)

  揚爾和、黃群、陳時夏和陳毅都在這時由浙江都督派赴湖北和黎元洪議事。那時,湖北因為是起義的地方,成了革命的中心,黎元洪也成了領袖??墒?,孫中山先生也在這年冬天由英國回來了,各省便商議擁護孫先生組織臨時中央政府,由十七省代表在南京票選孫先生做臨時大總統(tǒng),黎元洪做副總統(tǒng),湯爾和是以議長資格授孫先生大總統(tǒng)證書的。這樣。就促成了南北的統(tǒng)一,因為清朝是已把政權交給了袁世凱,袁世凱曉得打是打不了的,心里也羨慕著總統(tǒng)的虛榮,所以雖則也做了許多姿態(tài),而實際他早已準備把清朝的江山結果了。

  湯蟄老在浙江,因為環(huán)境做不下去了,樓守光的哥哥樓守恩和蔣尊簋的父親是同鄉(xiāng),又是好友,蔣尊簋的父親和湯老也是朋友,他們兩弟兄就替湯老去找蔣尊簋來做替身,湯老和孫先生說了,自然沒有不要的。一日,樓守光來向我說,本晚蔣尊簋專車回杭,叫我約了應德閎先生同去,要應先生去做秘書長。我任秘書。當夜就是蔣尊簋和應先生、樓家弟兄和我,還有一個是蔣尊簋的學生夏超,一同回杭。蔣尊簋就走馬到任,接了都督的印,蔣尊簋是做過浙江標統(tǒng)的,和周承菼是同學,自然一無問題??墒?,應先生為程德全的不放他走,并沒有就秘書長的任,我卻在秘書處混了幾個月。到了樓守光由都督府印鑄局長出去任楊縣知事,我補了他的遺缺。印鑄局的公報總纂杭辛齋先生和編輯邵飄萍和我鬧一點過節(jié)兒,印鑄局改了公報處,我改任經理,我卻就此“還我初服”,仍回浙江第一師范學校教書了。這時是中華民國元年,我二十八歲。

  明年,湯爾和在北京創(chuàng)辦國立北京醫(yī)學專門學校,邀我去當國文教員。我覺得革命成功了,我本來不曉得政治,不過推翻滿清好象是我不能辭謝的責任,我雖則不曾參加革命的重要工作,也盡過些兒力量,現在滿清被推翻了,革命的目的達到了,以后是怎樣建設中華民國了,應分讓“學有專長”的人們去做,我還是做教書匠,在我的崗位上工作吧。況且我總算生長在“仕宦之家”,幼年曉得文天祥是個狀元宰相,盡忠報國的人,很羨慕他,所以也想中狀元、做宰相,后來被革命思潮打消了這個觀念,從讀了皇甫謐的《高土傳》,《后漢書》的《獨行傳》和《逸民傳》,配合了什么“不事王侯高尚其志”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何有于我哉”,就想做一個高人逸士,也想做個俠客,從陳黻宸老師讀書的時候,他老給我談些社會主義的大概,后來又讀了俄國的無政府主義者托爾斯泰的傳記,都給我的思想有很大的陶鑄的影響。所以在這時,我便不問一切,只做教書匠了。

  在上年,章炳麟先生和趙竹君(偽政府的什么部長趙尊岳的父親),應德閎在上海組織一個什么聯(lián)合會(名稱忘記了),托我在杭州替他們組織分會,我替他辦了一下,但我自己卻“超然物外”。陳老師是加入統(tǒng)一黨的,也叫我?guī)瓦^他私人的忙,而我也依舊“超然物外”。后來,有人說我是進步黨人(大概是《語絲》里),大概是這些原因。其實我的師友在進步黨的確不少,我終究沒有踏人他們的門襤。也就因為如我上面所說的,我自己別有一個志趣。

  我在國立北京醫(yī)學專門學校教書,真是什么事也不問。那時,由湯爾和認識了一位老鄉(xiāng),這人姓邵,名叫長光,別字裴子(十七年,他代蔣夢麟做浙江大學校長,就用裴子做名了),他是求是書院學生,轉到南洋公學,又到美國學經濟;但是,他卻最歡喜弄中國的金石書畫,他是用科學方法研究的,又有特別的眼光,所以精于辨別,卻又不是一般舊式賞鑒家或古董鬼。他特別對于寫字有研究,相信姚配中的翻絞兩法。他自己寫字,雖則不盡能應用他的學理,我的寫字卻受了他的指導。我又發(fā)明了寫字不但要運腕,還要運肘,不但要運肘,還要運指,不但要運指,還要五指齊運。我寫了二十首論書詩,把我寫字的方法寫出來,都得他的“首肯”。

  每晚,他總來到醫(yī)校,和爾和、我,上天下地,無所不談。橘子、長生果是幫助我們健談鋒的。但是,好景不常,袁世凱想做皇帝了,他把現金都挪用到軍事上去,鈔票不能兌現,中國交通兩行的紙幣,價值跌到五折以內,公教人員,叫苦連天,那末,這種“風雅之談”,就此擱起。

  這時,有一件案子,是袁世凱想收拾應德閎先生的。原來應先生在元年做了江蘇民政長,剛剛碰到應桂馨暗殺宋教仁,這件事是袁世凱叫人干的,應先生把宋教仁被殺的情形通電全國,大家都曉得政府當局是個“嫌疑犯”。袁世凱因此恨死了應先生,就借一件公債案子,查辦他。應先生被平政院傳到北京,住在白廟胡同的大同公寓,公寓門口站了一個警察,叫他失了出入的自由。他的通信也受檢查,有時是我替他帶給東交民巷的郵政局發(fā)出,因為使館界里的信是不檢查的,這也是一件故事。應先生雖則幸而無事,但是不敢再做官了。

  一忽兒到了中華民國第四個年頭了,袁世凱把他的爪牙布滿了全國,他以為皇帝可以做得了,叫他的美國顧問古德諾,日本顧問有賀長雄替他主張中國是適宜于君主立憲的;再找到中國頭一批的留學生譯《天演論》和《原富》一類的書,還當過京師大學校校長的嚴復,著名的國學大師劉師培,辛亥起義時候湖北都督府的外交司長胡瑛,前清四品京堂楊度,辛亥革命時候吳淞湖都督李燮和,還有一位是辛亥革命的安徽都督孫毓筠,這么六人發(fā)起了籌安會,當時稱他們做六君子,這個籌安會,原是替袁世凱籌備皇帝“即位大典”的。

  籌安會發(fā)表的頭一日,我聽說劉師培來了,我不曉得他是來發(fā)起籌安會的,很歡喜地就去訪他,因為他和我是《國粹學報》的同事??墒?,見面以后,他就提出一個問題,他說:“我們做文章要記年的時候,總寫什么甲子、乙丑,但是甲子、乙丑六十年一轉,那末,便弄不清楚了。元年二年地下去也不方便?!蔽冶泷R上答復他,這有什么問題,用什么什么記年,是漢武帝才起的,漢武帝以前寫文章的沒有發(fā)生問題,歐美各國用耶穌降世記年,到現在一千九百多年,也沒有不方便。他聽我這么一說,使沒有話了。第二日在日報上看到籌安會發(fā)起人,這位國學大師名在第六,因此恍然大悟,怕他要給袁皇帝擬“年號”了。果然不久,“明年著改為洪憲元年”的令就下來了。

  袁世凱要做皇帝,卻不敢公然“我自為之”,他又學王莽故事,叫各省“紳士”“歌功頌德”,“上書勸進”。他看中了兩個有名的文人學士:一個是湖南王闿運,一個是江蘇纓荃孫,這兩位白發(fā)公公,我和他們都有“一面之緣”。說起王闿運,他在晚清歷史上很有關系;原來清朝的皇帝奕 (咸豐)死后,兩個親貴掌握政權,一個叫端華,一個叫肅順,肅順比較端華有才具,王闿運是他府里的教書先生。太平天國革命勢力一日強盛一日了,清朝有點“愁眉莫展”,王闿運向肅順建議,叫他重用漢人,便推薦了曾國藩。(曾國藩雖則是他保舉的,但曾國藩還看他不起:曾國藩做兩江總督的時候,他去訪問他,兩個人坐在炕上〔前清官場儀節(jié),平等待遇,才同坐炕,下屬便不得升炕了〕,他“高談闊論,目空一切”;曾國藩卻拿指頭釀了茶,只在炕幾上寫;“妄人妄人”。)曾國藩便訓練湘軍,叫他的學生李鴻章訓練淮軍,居然打平了太平天國,給清朝保全了一統(tǒng)江山,王闿運就做了一部《湘軍志》,大家都稱贊他這部書。他本來會做“駢體”文,會做“選體”詩,因此“文壇”上有他的地位,這樣更加重了他的名譽。

  但是,他雖然中了“舉人”,卻不能“三考連捷”(三考是鄉(xiāng)試、會試、殿試)。他脾氣又大,以為總有人會用他,不肯出錢買官,后來還為一件什么事,就更不能得志(似乎就因為是肅順的人)。所以直到清朝快亡,才賞給他一個翰林院檢討,他的歲數已近八十了。到了中華民國,他自然是“國之大老”了。袁世凱因為他是他父親的朋友,把他請到北京,叫他做國史館館長,禮待很為隆重。(這時,國務總理是熊希齡,是他的老鄉(xiāng),可是他的后輩,國務院設在中海的集靈囿,熊希齡請他吃飯,陪他逛中海,他問這是什么地方?熊希齡說是集靈囿。他說:“呵,四靈除你鳳麟龍?!保┪冶阍谶@個時候見他的。(他住在西城一個什么胡同,我自然是個后輩,拿我作的“古文”去請教他。他送客一直送到大門口,著了一雙紅色云頭緞鞋,“步履如飛”,這時他的兒子王無功年紀也五十多了,跟在后面,著實趕他不上。)他住了一晌,便回原籍,就有電報“勸進”,可惜電文我忘記了。(他的動進,據說是楊度替袁世凱干成的。)

  繆荃孫是清朝翰林,他也是少年有名,詩文都還不錯,尤其金石版本,??钡膶W問,是他專長。他在江蘇算是前輩了,他的“勸進”據說是“袁頭”(袁世凱時候的銀幣)三千的功效。

  此外各省的紳士“聞風而起”,袁世凱自然“不亦樂乎”。那時,各省武官最大的是督辦軍務,文官最大的是巡按使,頭號漢奸王揖唐,名叫一個賡字,袁世凱因為他辦統(tǒng)一黨,替他拉攏了很多“攀龍附鳳”的人,就叫他做奉天巡按使,他就第一個在公文上稱“臣王賡謹奏”了。還有一個巡按使(屈映光),不但他自已稱臣,還管別人稱臣,值得這輩被他代稱臣的“敢怒而不敢言’,尷尬得很。此外我為存些厚道,恕不盡說。

  袁世凱看得“人心歸往”,便先把副總統(tǒng)黎元洪封做“武義親王”(他先和黎元洪攀親),督辦廣東軍務龍濟光封了什么“郡王”,海軍總長劉冠雄封了什么“公”,此外“侯”“伯”“子”“男”,不消盡說。只有徐世昌、張騫、李經羲、趙爾巽四個,他很難對付。他卻想出一個辦法,請他們合拍了一張照相,題上“嵩山四友”四個字,還下了一道褒揚令。可是張騫還替他改過文章呢,所以有人仿“月令”題了一句“是月也師化為友”。

  那時督辦安徽軍務倪嗣沖要奪頭功,特地繡了一件黃袍,親送到京(這件黃袍,仍就由倪嗣沖帶回,他因為袁世凱不識相,使一逕送了譚叫天的徒弟唱老生的劉鴻聲),請袁世凱就登龍位;袁世凱還要看看風色,想在五年“元旦”才稱皇帝,不想經界局總裁蔡鍔一溜煙逃出北京,逕往云南,袁世凱終究有點虛心,不敢放膽胡來。

  蔡鍔原是梁啟超的學生,又是革命黨,這時,梁啟超和袁世凱分手了,而且還反對他做皇帝。袁世凱對蔡鍔分外注意,在經界局和他的住宅左右,都分布了警察和特務。蔡鍔卻照常辦公,到晚卻溜入八大胡同(北京妓女聚集的地方,什么石頭胡同等等),“沈湎酒色”,結識了一個漂亮妓女,“樂不思蜀”。早有特務報告了袁世凱,袁世凱對他才放些心。但是蔡鍔趁他防備略松,離了北京,到了天津,就和梁啟超商議倒袁。他就在這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在云南起義討道了。

  那時,天津會議的人里面,有一位陳先生,名叫敬弟,劉宇叔通,他是清末翰林,中華民國第一屆國會議員,副總統(tǒng)督辦江蘇軍務馮國璋請他做副總統(tǒng)的顧問。他有一個朋友叫胡嗣瑗,也是前清翰林(后來傅儀復辟,他做起內閣里什么不大不小的官了),正做馮國籍的秘書長。他拿顧問的資格要了幾張“印電”紙(機關里發(fā)電報的紙,預先蓋好機關長官的官?。?,到了上海,便發(fā)電給西南各省的軍政長官:廣西陸榮廷,貴州劉顯世,四川陳宦,都以為馮國璋在暗里主持著的,就一齊響應了。袁世凱聽到蔡鍔起兵討他,已經慌了,加上他的“心腹之臣”陳宦,也參加了義軍,這一急非同小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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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馬敘倫     責任編輯:xiachuanle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