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趙樸初先生的40年忘年交

發(fā)布時間:2024-0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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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3年夏天,《人民政協(xié)報》創(chuàng)刊不久,在趙樸初家里,趙樸老對作者講了一番話,熱情鼓勵作者好好辦報。

1997年11月5日,趙樸初90歲壽慶,他暫時離開醫(yī)院,出席壽慶活動,身著西裝,神采頗佳。圖為壽慶現(xiàn)場所攝。

1998年秋天,作者赴美探親前去醫(yī)院向他辭行,因其夫人陳邦織大姐(圖中)要求,在病床前向趙樸老展示1983年他鼓勵作者去報社好好工作的條幅。其時他正在輸液,但頭腦清晰,天天寫詩練字,健康狀況尚好。


  余生也晚,趙樸初先生整整比我年長30歲,他是前輩,更是領導。我是幸運兒,曾被他在人前交談,乃至若干文字中,多次稱道與我是忘年之交。今天我也以此為題,寫些多年前我同趙樸初相交相知的往事。多年來我心中一直深深地懷念他,敬重他……

初識趙樸初先生

  初識趙樸初,是在一次他主持的全國政協(xié)宗教組座談會上。

  那時正值黨中央召開七千人大會的前后,全黨全國都在調(diào)整政策,民主氣氛頗濃。全國政協(xié)各工作組(即今之專委會)也頻頻召開座談會,不但貫徹“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和“言者無罪,聞者足戒”的方針,而且還執(zhí)行了發(fā)言“百無禁忌”(李維漢語)的指示,因此工作組的座談會出席率高,發(fā)言踴躍,有些意見頗為尖銳。

  相比之下,各工作組之間,就數(shù)宗教組座談會開得最少、時間最晚、意見也比較平和。事先誰也料不到,藏傳佛教著名學者喜饒嘉措最后在座談會上重重放了一“炮”。

  這次全國政協(xié)宗教組的座談會是趙樸初主持的。他當時已年過半百,但皮膚白皙、臉色紅潤,且慈眉善目、笑容可掬,看上去不過40多歲,很是健康,因此同事告訴我趙樸初先生有心臟病,我都不太相信。

  會議一開始,喜饒嘉措就示意發(fā)言。趙樸初請喜饒嘉措大師發(fā)表意見,大師立即通過翻譯,滔滔不絕地說:

  我這個人說話不會拐彎抹角,因為我沒有顧慮。我是佛門弟子,佛教是我的生命,我個人沒有其他私念。因為佛門弟子也是國民,所以我愛教,也愛國;又因為現(xiàn)在的國家是共產(chǎn)黨領導的,所以我也愛共產(chǎn)黨。

  1949年以前,國民黨、蔣介石待我不薄,讓我到南京當蒙藏委員會副委員長,每月給我500元大洋的津貼,還經(jīng)常送我零花錢。國民黨敗退時,蔣介石要我去臺灣,我沒有去,留在大陸。因為我知道,國民黨政權對外靠帝國主義,對內(nèi)欺壓各族人民,這個政權喪失民心,沒有希望……

  我今天本著愛教愛國的愿望,想說一些心里話,有可能聽起來刺耳,但忠言逆耳是古訓,希望有關當局正確領會我的本意!我要說的是:新中國成立后,成績有目共睹,國威世界矚目,這是中國共產(chǎn)黨領導下全國各族人民共同努力的結果,不是一黨一派之功,更不是一人之功……

  喜饒嘉措大師的發(fā)言很長,有些話令人感覺有些頗為“刺耳”。發(fā)言結束時,時針已指正中午12點,整個會場鴉雀無聲。作為會議主持人的趙樸初,笑容可掬地征求其他人還有什么意見發(fā)表后,以他的詩朗誦般的語調(diào)緩慢而響亮地說:“今天的會開得好,大家暢所欲言,各抒己見。對于各位委員在會上所發(fā)表的意見、建議,本組將負責通過政協(xié)向中央有關方面反映,請各位放心。”

  趙樸老在最后總結發(fā)言時,并沒有點到喜饒嘉措的發(fā)言,這給我留下了一個深刻的印象。因為那時的各種會議主持人,總要講一點諸如:“某某發(fā)表了一些個人的意見,一家而言,大家還可以討論”或者說“某某今天發(fā)表了意見。涉及面廣,分量不輕,各位還可在會后掂量掂量,下次再發(fā)表意見”等等。當時我雖然離開大學校門,喜饒嘉措的發(fā)言要是在大學里發(fā)表,恐怕是要受批判的,因此頗驚訝趙樸初對此沒有直接表態(tài)。

  因為我是第一次參加會議記錄,散會后趙樸初向我走來,辦公室的老同志為我引見,他即和藹可親地同我握手,在交代了幾句把會議記錄整理好、寫份簡報以后,便問我家鄉(xiāng)哪里、畢業(yè)于哪個學校。我回答是“浙江人,畢業(yè)于復旦大學”時,他即改口講一句上海話:“都是南方人!儂在太湖那一邊,我在太湖這一邊(安徽省太湖縣);上海又同是你我的第二故鄉(xiāng)!”一位知名人士、長者,對我這樣一位初出茅廬的小青年竟這樣平易近人、沒有架子,實在出乎我的意料!

  我緊緊握著他的手,答不上一句話。隨后,他再一次關照我和辦公室的同志,對照筆記,力求全面、準確地將小組會的記錄整理好,然后先送他過目,再視情況編寫簡報向上反映。他前后兩次交代此事都沒有專門點出喜饒嘉措的發(fā)言。

  這次宗教組座談會的記錄即由我整理,辦公室讓我當天整理好,第二天即送趙樸老審定。記得趙樸老細細看完我整理的記錄稿,改了幾處,并以商量的口吻同我講明白為什么要這樣改,到這時他才點出,因為喜饒嘉措大師發(fā)言的內(nèi)容重要,所以簡報要重點反映喜饒嘉措大師的發(fā)言。當然,他還講了一些鼓勵我的話,趙樸老平易、謙和的印象,一下子就銘刻在我的心中。

“關于周總理的詩詞我是寫得最多的一個”

  1976年1月8日,周恩來總理病逝。9日清晨廣播的這個噩耗驚動了億萬中國百姓,政協(xié)直屬學習組的老人們自然不會例外。

  與此同時,天安門廣場出現(xiàn)花圈和悼念周總理的詩詞,政協(xié)直屬學習組的老人們自然非常關心這樁大事,但鑒于年高和其他原因,他們多數(shù)人并沒有直接參與,只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有的人按捺不住心情,讓兒孫代他們到天安門廣場看那堆積成山的花圈和詩詞、人群似海的壯觀場面。

  據(jù)我所知,趙樸初的家離天安門廣場不遠,但其間并未直接去過。只是趙樸老是詩詞大家,又感于周恩來去世的舉世同悲,自1976年1月中旬至4月上旬,他寫了許多悼念周恩來的詩詞,而由他看過甚至修改過的悼念詩詞,多到連他自己也記不清了。至于這些詩詞有沒有貼到天安門廣場上,他不得而知。但誰能料想到,這些光明正大之舉,不幾天就成了被追查的“罪名”。

  當時要追查天安門廣場的政治詩詞、追查后臺,政協(xié)直屬組的老人們眾口一詞,表示沒有參與過天安門廣場政治詩詞之事。

  我清楚地記得,趙樸初在此期間身體不好、心情極壞,在這位篤信佛教的居士和處世待人稱得上是謙謙君子的臉上,失去了笑口常開的容貌,連脾氣也變得急躁起來。他經(jīng)常因病請假,每周3次至4次的學習會最多只能出席1次,有時竟半月出席1次,且在會上一言不發(fā)。

  一直到了1976年6月上旬的一次學習會上,趙樸初才主動提出,他要在會上鄭重講幾句話,主持會議的于樹德立即同意。趙樸老以其少見的嚴肅口吻提高嗓門說:“各位委員,各位同仁,這些天來我一直有幾句話想說一說。眾所周知,讀古典詩詞,寫古典詩詞,是我個人的一大愛好,可以坦率地講,寫個人的詩詞,關于周總理的詩詞我是寫得最多的一個,無論是總理生前,還是身后,我都寫得不少。那是因為我同全國人民一樣,敬重他對黨和國家作出的重大貢獻,敬佩他對人民大眾的無限功德和他本人的高尚品格!在他病逝后,我寫的詩詞凡自己滿意的都寄給了鄧大姐。我同樣可以坦率地講,在周總理去世之后,不僅我自己撰寫悼念周總理的詩詞,而且還看過甚至修改過不少別人寫的悼念周總理的詩詞,對不起,太多了,記不住了,但我可以負責任地答復,內(nèi)容肯定都是一片赤心敬愛周總理、緬懷周總理,沒有任何政治動機!我的這些話,在這里公開發(fā)表,也是直接對受派來訪者的回答。我的態(tài)度是認真的,鄭重其事的!”

  雖然趙樸老的慷慨陳詞中帶有氣,但句句都是心里話。他曾經(jīng)不止一次地說過:“父母之喪三年,而周總理的病逝留在我心里的懷念是永久的,周總理身上值得后人懷念的事情實在太多了!”粉碎“四人幫”之后的1977年1月,是周總理去世一周年祭,他寫了《金縷曲》,曾被文藝界人士以多種形式演唱,廣泛表達了人民群眾對周總理的哀思和緬懷。1986年1月,周總理去世10周年祭,他又譜寫了散曲《折桂令》,在公開場合朗讀,并不止一次地一句句吟誦給來客聆聽。

  凡是同趙樸老接觸過的人,第一感覺就是他的慈眉善目、他的一團和氣、他的彬彬有禮。誰能想到他的內(nèi)心是一團火,深藏著一把明辨大是大非的尺子,有的是疾惡如仇的錚錚鐵骨!從趙樸老當時在政協(xié)直屬學習組的慷慨陳詞,能完整地認識到在那段特殊歲月里,趙樸初的言行是多么令人肅然起敬。

終生不賣墨寶

  趙樸老是書法大家,名揚海內(nèi)外,特別在日本。由于趙樸老多年來為中日佛教界和兩國民間的交往作出重要貢獻,其詩詞書法的影響很大,品位極高。但他的墨寶,無論在國內(nèi)還是在國外,都不出賣。

  20世紀80年代,有不少朋友建議,可設一基金會,以墨寶的收益作為社會救濟款項,他始終沒有同意。唯一的例外是參加臨時性的義賣,收益統(tǒng)一捐贈救災或殘疾人事業(yè)。由于我同趙樸老之間的友好關系,多年來常有人通過我向趙樸老索字,我當然難以免俗,但大多數(shù)情況不是為某個人,而是為一本書、一座古寺、一處名勝之地,同樣是不收任何費用的。

  據(jù)我所知,從20世紀80年代到90年代初,有以下趙樸老的墨寶是經(jīng)我之手要到的:第一是江郎山和江郎山腳下的開明禪寺,其次是浙江省江山中學校牌。書籍題簽有江山毛之水教授著《論語今譯》、江山《何炯詩選》、江山市志辦編著《江山市志》,還為《江山報》創(chuàng)刊34周年、復刊十周年題寫“光輝日新”的賀詞。1997年,趙樸老身體情況已不好,嚴格控制應索求而寫字,但我受衢州市政協(xié)副主席祝瑜英之托,數(shù)次去北京醫(yī)院探視,為衢州市內(nèi)天寧禪寺和爛柯山寶巖寺索要寺名,他欣然寫成交給我。

  在上述求字過程中,深感趙樸老雖然沒有去過衢州和江山,但由于其知識淵博而熟知若干信息。比如,他知道江郎山,還說翻過仙霞嶺就是福建省了。對開明禪寺、天寧禪寺、寶巖寺,我僅僅提了句話頭,他就想起這些寺廟的有關歷史。并說一定要讓出家人來管理寺廟,他們以此為家,會愛惜廟里的一草一木。對于南孔廟和爛柯山,他知道得更多,連連說有了這些古跡勝地,衢州稱得上是一個歷史文化古城了。我自然多次邀請他到我的家鄉(xiāng)看看,他總是笑著說,中國好地方太多,我已年邁,力不從心了。

  歲月無情,歷史銘記。趙樸初的墨寶將永遠與青山綠水長存……

晚年歲月

  1994年底,我從人民政協(xié)報社調(diào)回全國政協(xié)機關工作。說來也是巧合,20世紀60年代初我的職業(yè)生涯是從全國政協(xié)宗教組的工作秘書開始的,沒想到,在20世紀90年代末我職業(yè)生涯的終點,也是在全國政協(xié)民族和宗教委員會辦公室負責人的位置上結束的。

  一次交談時,趙樸初懇切地對我說:“你在報社工作十多年,進步快,不僅本職工作做好了,而且還寫了許多文章,出版了好幾本書,不易啊?,F(xiàn)在你回到政協(xié)機關,工作上熟門熟路,也會做好的。我擔任政協(xié)民宗委主任,負領導之責義不容辭,但我年近九旬,健康一天不及一天,怕是力不從心了?!?/p>

  1998年3月召開的政協(xié)第九屆全國委員會第一次會議,趙樸老身體見好,他不僅出席了在人民大會堂召開的這次全國政協(xié)換屆全體會議,而且還出席了在京豐賓館召開的分組會和新成立的全國政協(xié)民族和宗教委員會的全體會議。其時,我新出版了《十年風暴中的愛國民主人士》一書,又成為第九屆全國政協(xié)委員。我在京豐賓館的一次會議后,當面送給趙樸初我新出的書,他十分歡喜地當場就翻看了起來,事后又鼓勵我:“你新出了書,又連續(xù)成為第九屆全國政協(xié)委員,值得祝賀。你還很年輕,還有好多事可做,還要繼續(xù)努力,不要滿足。”

  我大聲說:“我今年60歲了,也不年輕了?!彼χf:“在我90老人的面前,60歲還不是小弟弟嘛!”趙樸老的厚愛我感激不盡,因那天人多而未能與他細談。他是幸存的最早老政協(xié)之一,一生主要從事宗教事業(yè),影響廣泛而深遠,因此新華社播發(fā)的《趙樸初同志生平》中稱他為“杰出的愛國宗教領袖”,是當之無愧的。但他又是“著名的社會活動家”“中國共產(chǎn)黨的親密朋友”,也是中國共產(chǎn)黨領導的最廣泛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組織——人民政協(xié)的重要領導成員之一,他的威望和人品,受到更多人的崇敬和厚愛。

  1998年底,我決定赴美,至少旅居一年。此事行前數(shù)月我就報告趙樸老和他夫人陳邦織了。在一次探視時,他若有所思地對我說:“美國還有許多華僑、華人,時間久了,我想你一定會交上不少朋友。問你的孩子和全家好!”我緊緊地握著他的手,一下子想到他是九十有二的老人了,一年后又會怎么樣呢?如果不是克制,差一點止不住眼淚。

  10月下旬的一天上午,我去醫(yī)院最后辭行,他撫握著我的手說:“你要遠行了,想了想,寫了一幅字送給你?!边呎f邊讓陳邦織大姐打開條幅展看,他邊念邊講:

  病室偏饒春色,好花流入如川。(良辰喜值二千年,今年為佛教傳入中國2000年)嘉音西北至,美意迓東南。(甘豫寧滬皖皆有函電致賀)深重四恩難極報,猶思賈勇余年。(四恩者謂父恩從生恩國家恩三寶恩)敢將退筆寫華箋。不辭歌下里,隨興樂當前。

  九十二生日賦答諸友調(diào)寄臨江仙

  東林同志雅正 趙樸初

  念畢,他又說:“這首詩是答謝關切我的親友的。我仍堅持練字,但力不從心了,筆都快握不緊了,字也寫歪了。不知哪一天,字也寫不成了?!?/p>

  趙樸老的話不由得讓我心里發(fā)酸,眼淚奪眶而出……陳大姐見此情景,立即把字畫卷起,送我出病房門。到了門外,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反要陳大姐和陳秘書連連勸我。

  回到家中,我講給老伴聽了,她連連搖頭,說你這人感情太脆弱了,你這樣淚水漣漣,對老人會有刺激,豈不成生離死別了嗎?

  天底下真有許多不幸而言中的事。一年后我從美國回來,因為種種原因沒有及時去醫(yī)院看望趙樸老,總認為他情況尚好,晚幾天探視也沒有關系。誰能料到,這赴美前的分別真的成了我同趙樸老的訣別!

  嗚呼,我后悔莫及!

 ?。ū疚淖髡呦档诎恕⒕艑萌珖f(xié)委員,人民政協(xié)報社原副總編輯、高級記者,全國政協(xié)民族和宗教委員會辦公室原副主任、巡視員。)

作者:汪東林
責任編輯:張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