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寄小讀者(摘錄之十八)
通訊二十一 白嶺深處
冰仲弟:
到自由(Freedom)又五六日了,高處于白嶺(The White Mountains)之上,華盛頓(Mount Washington),戚叩落亞(Chocorua)諸嶺都在幾席之間。這回真是入山深了!此地高出海面一千尺,在北緯四十四度,與吉林同其方位。早晚都是涼飆襲人,只是樹枝搖動,不見人影。
K教授邀我來此之時,她信上說:“我愿你知道真正新英格蘭的農(nóng)家生活?!惫坏?,此老屋中處處看出十八世紀(jì)的田家風(fēng)味。古樸砌磚的壁爐,立在地上的油燈,粗糙的陶器,桌上供養(yǎng)著野花,黃昏時自提著罐兒去取牛乳,采葚果佐餐。這些情景與我們童年在芝罘所見無異。所不同的就是夜間燈下,大家拿著報紙,縱談共和黨和民主黨的總統(tǒng)選舉競爭。
屋主人是兩個姊妹,是K教授的好友,只夏日來居在山上。聽說山后只有一處釀私酒的相與為鄰,足見此地之深僻了。屋前后怪石嶙峋。黑壓壓的長著叢樹的層嶺,一望無際。林影中隱著深谷。我總不敢太遠走開去,似乎此山有藏匿虎豹的可能。千山草動,獵獵風(fēng)生的時候,真恐自暗黑的林中,跳出些猛獸。雖然屋主人告訴我說,山中只有一只箭豬,和一只小鹿,而我終是心怯。
于此可見白嶺與青山之別了。白嶺嫵媚處雄偉處都較勝青山,而山中還處處有湖,如銀湖(Silver Lake),戚叩落亞湖(Lake Chocorua),潔湖(Purity Lake)等,湖山相襯,十分幽麗。那天到戚叩落亞湖畔野餐,小橋之外,是十里如鏡的湖波,波外是突起矗立的戚叩落亞山。湖畔徘徊,山風(fēng)吹面,情景竟是皈依而不是賞玩!
除了屋主人和K教授外,輕易看不見別一個人,我真是寂寞。只有阿歷(Alex)是我唯一的游伴了!他才五歲,是紐芬蘭的孩子。他母親在這里傭工。當(dāng)我初到之夜,他睡時忽然對他母親說:“看那個姑娘多可憐呵,沒有她母親相伴,自己睡在大樹下的小屋里!”第二天早起,屋主人笑著對我述說的時候,我默默相感,微笑中幾乎落下淚來。我離開母親將一年了,這般徹底的憐憫體恤的言詞,是第一次從人家口里說出來的呵!
我常常笑對他說:“阿歷,我要我的母親。”他凝然的聽著,想著,過了一會說:“我沒有看見過你的母親,也不知道她在哪里——也許她迷了路走在樹林中?!蔽冶阏f:“如此我找她去。”自此后每每逢我出到林中散步,他便遙遙的喚著問:“你找你的母親去么?”
這老屋中仍是有琴有書,原不至太悶,而我終感著寂寞,感著缺少一種生活,這生活是去國以后就丟失了的。你要知道么?就是我們每日一兩小時傻頑癡笑的生活!
飄浮著鐵片做的戰(zhàn)艦在水缸里,和小狗捉迷藏,聽小弟弟說著從學(xué)校聽來的童稚的笑話,圍爐說些“亂談”,敲著竹片和銅茶盤,唱“數(shù)了一個一,道了一個一”的山歌,居然大家沉酣的過一兩點鐘。這種生活,似乎是癡頑,其實是絕對的需要。這種完全釋放身心自由的一兩小時,我信對于正經(jīng)的工作有極大的輔益,使我解慍忘憂,使我活潑,使我快樂。去國后在學(xué)校中,病院里,與同伴談笑,也有極不拘之時,只是終不能癡傻到絕不用點思想的地步?!螞r我如今多居于教授,長者之間,往往是終日矜持呢!
真是說不盡怎樣的想念你們!幻想山野是你們奔走的好所在,有了伴侶,我也便不怯野游。我何等的追羨往事!“當(dāng)時語笑渾閑事,過后思量盡可憐?!边@兩語真說到入骨。但愿經(jīng)過兩三載的別離之后,大家重見,都不失了童心,傻頑癡笑,還有再現(xiàn)之時,我便萬分滿足了。
山中空氣極好,朝陽晚霞都美到極處。身心均舒適,只昨夜有人問我:“聽說泰戈爾到中國北京,學(xué)生們對他很無禮,他躲到西山去了。”她說著一笑。我淡淡的說,“不見得罷。”往下我不再說什么——泰戈爾只是一個詩人,迎送兩方,都太把他看重了。……于此收住了。此信轉(zhuǎn)小朋友一閱。
冰心
一九二四年七月二十日,自由,新漢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