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寄小讀者(摘錄之十六)

發(fā)布時間: 2022-10-18
來源: 《冰心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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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訊十九 愛與同情

小朋友:

  離青山已將十日了,過了這些天湖海的生涯,但與青山別離之情,不容不告訴你。

  美國的佳節(jié),被我在病院中過盡了!七月四號的國慶日,我還想在山中來過。山中自然沒有什么,只兒童院中的小朋友,于黃昏時節(jié),曾插著紅藍白三色的花,戴著彩色的紙帽子,舉著國旗,整隊出到山上游行,口里唱著國歌,從我們樓前走過的時候,我們曾鼓掌歡迎他們。

  那夜大家都在我樓上話別,只是黯然中的歡笑?!碌臅r候,我忽然覺得上下的衾單上,滿了石子似的多刺的東西,拿出一看,卻是無數(shù)新生的松子,幸而針刺還軟,未曾傷我,我不覺失笑。我們平時,戲弄慣了,在我行前之末一夜,她們自然要盡量的使一下促狹。

  大家笑著都奔散了。我已覺倦,也不追逐她們!只笑著將松子紛紛的都掠在地下。衾枕上有了松枝的香氣!怪不得她們促我早歇,原來還有這一出喜??!我臥下,只不曾睡,看著沙穰村中噴起一叢一叢的煙火,紅光燭天。今天可聽見鞭炮了,我為之怡然。

  第二天早起,天氣微陰。我絕早起來,悄然的在山中周行。每一棵樹,每一叢花,每一個地方,有我埋存手澤之處,都予以極誠懇愛憐之一瞥。山亭及小橋流水之側,和萬松參天的林中,我曾在此流過鄉(xiāng)愁之淚,曾在此有清晨之默坐與誦讀,有夫人履——(Lady Slipper)和露之采擷,曾在此寫過文章與書函。沙穰在我,只覺得彌漫了閑散天真的空氣。

  黃昏時之一走,又賺得許多眼淚。我自己雖然未曾十分悲慘,也不免黯然。女伴們雁行站在門邊,一一握手,紛紛飛揚的白巾之中,聽得她們搖鈴送我,我看得見她們依稀的淚眼,人生奈何到處是離別?

  車走到山頂,我攀窗回望,綠叢中白色的樓屋,我的雪宮,漸從斜陽中隱過。病因緣從今斬斷,我倏忽的生了感謝與些些“來日大難”的悲哀!

  我曾對朋友說,沙穰如有一片水,我對她的留戀,必不止此。而她是單純真樸,她和我又結的是護持調(diào)理的因緣,仿佛說來,如同我的乳母。我對她之情,深不及母親,柔不及朋友,但也有另一種自然的感念。

  沙穰還徹底的予我以幾種從前未有的經(jīng)驗如下:

  第一是“弱”。絕對的靜養(yǎng)之中,眠食稍一反常,心理上稍有刺激,就覺得精神全隳,溫度和脈躍都起變化。我素來不十分信“健康之精神寓于健康之身體”,尤往往從心所欲,過度勞乏了我的身軀。如今理會得身心相關的密切,和病弱擾亂了心靈的安全,我便心誠悅服的聽從了醫(yī)士的指揮。結果我覺得心力之來復,如水徐升。小朋友中有偏重心靈方面之發(fā)展與快意的么?望你聽我,不蹈此覆轍!

  第二是“冷”。冷得真有趣!更有趣的是我自己毫不覺得,只看來訪的朋友們的瑟縮寒戰(zhàn),和他們對于我們風雪中戶外生活之驚奇,才知道自己的“冷”。冷到時只覺得一陣麻木,眼珠也似乎在凍著,雙手互握,也似乎沒有感覺。然而我愿小朋友聽得見我們在風雪中的歡笑!凍凝的眼珠,還是看書,沒有感覺的手,還在寫字。此外雪中的拖雪橇,逆風的游行,松樹都彎曲著俯在地下,我們的臉上也戴上一層雪面具;自膝以下埋在雪里。四望白茫茫之中,我要驕傲的說,“好的呀!三個月絕冷的風雪中的驅(qū)馳,我比你們溫爐暖屋,‘雪深三尺不知寒’的人,多練出一些勇敢!”

  夜中月明,寒光浸骨,雙頰如抵冰塊。月下的景物都如凝住,不能轉移。天上的冷月凍云,真冷得璀璨!重衾如鐵,除自己骨和肉有暖意外,天上人間四圍一切都是冷的。我何等的愿在這種光景之中呵,我以為惟有魚在水里可以比擬。睡到天明,衾單近呼吸呵氣處都凝成薄冰。掀衾起坐,雪紛紛墜,薄冰也迸折有聲。真有趣呵,我了解“紅淚成冰”的詞句了。

  第三是“閑”。閑得卻有時無趣,但最難得的是永遠不預想明日如何。我們的生活如印板文字,全然相同的一日一日的悠然過去。病前的苦處,是“預定”,往往半個月后的日程,早已安排就。生命中,豈容有這許多預定,亂人心曲?西方人都永遠在預定中過生活,終日匆匆忙忙的,從容宴笑之間,往往有“心焉不屬”的光景。我不幸也曾陷入這種旋渦!沙穰的半年,把“預定”兩字,輕輕的從我的字典中刪去,覺得有說不出的愉快。

  “閑”又予我以寫作的自由,想提筆就提筆,想擱筆就擱筆。這種流水行云的寫作態(tài)度,是我一生所未經(jīng),沙穰最可紀念處也在此!第四是“愛”與“同情”。我要以最莊肅的態(tài)度來敘述此段。同情和愛,在疾病憂苦之中,原來是這般的重大而慰藉!我從來以為同情是應得的,愛是必得的,便有一種輕藐與忽視。然而此應得與必得,只限于家人骨肉之間。因為家人骨肉之愛,是無條件的,換一句話說,是以血統(tǒng)為條件的。至于朋友同學之間,同情是難得的,愛是不可必得的,幸而得到,那是施者自己人格之偉大!此次久病客居,我的友人的饋送慰問,風雪中殷勤的來訪,顯然的看出不是敷衍,不是勉強。至于泛泛一面的老夫人們,手抱著花束,和我談到病情,談到離家萬里,我還無言,她已墜淚。這是人類之所以為人類,世界之所以成世界呵!我一病何足惜?病中看到人所施于我,病后我知何以施于人。一病換得了“施于人”之道,我一病真何足惜!

  “同病相憐”這一句話何等真切?院中女伴的互相憐惜,互相愛護的光景,都使人有無限之贊嘆!一個女孩子體溫之增高,或其他病情上之變化,都能使全院女伴起了吁嗟。病榻旁默默的握手,慰言已盡,而哀憐的眼里,盈盈的含著同情悲憫的淚光!來從四海,有何親眷?只一縷病中愛人愛己,知人知己之哀情,將這些異國異族的女孩兒親密的聯(lián)在一起。誰道愛和同情,在生命中是可輕藐的呢?

  愛在右,同情在左,走在生命路的兩旁,隨時撒種,隨時開花,將這一徑長途,點綴得香花彌漫,使穿枝拂葉的行人,踏著荊棘,不覺得痛苦,有淚可落,也不是悲涼。

  初病時曾戲?qū)τ讶苏f:“假如我的死能演出一出悲劇,那我的不死,我愿能演一出喜??!”在眾生的生命上,撒下愛和同情的種子,這是否演出喜劇呢,我將于此下深思了!

  總之,生命路愈走愈遠,所得的也愈多。我以為領略人生,要如滾針氈,用血肉之軀去遍挨遍嘗,要它針針見血!離合悲歡,不盡其致時,覺不出生命的神秘和偉大。我所經(jīng)歷真不足道!且喜此關一過,來日方長,我所能告訴小朋友的,將來或不止此。

  屋中有書三千卷,琴五六具,彈的撥的都有,但我至今未曾動它一動。與水久別,此十日中我自然盡量的過湖畔海邊的生活。水上歸來,只低頭學繡,將在沙穰時淘氣的精神,全部收起。我原說過,只有無人的山中,容得童心的再現(xiàn)呵!

  大西洋之游,還有許多可紀。寫的已多了,留著下次說罷。祝你們安樂!

  冰心

  一九二四年七月十四日,默特佛。

作者: 冰心
責任編輯: 張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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