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至善:父親和丁玲的交往
好容易挨到放暑假,我把鋪蓋寄存在衛(wèi)前街,花五角五分買了張四等車票,站了五個(gè)小時(shí)才到上海。原來四等車就是慢車,非但開得慢,而且每一站都要停許久。掛的是一色沒有座位的鐵篷運(yùn)貨車廂,門雖然有,卻沒法關(guān)。乘客幾乎全是農(nóng)民,幾乎都只搭四五站就下車;挑擔(dān)子的多,大概是短途販運(yùn)。父親聽了我說的挺感興趣,說他也在奇怪:車站上明明出售四等車票,列車上卻沒見過四等車廂,原來另有專列。母親笑著說我父親:“小墨越憨,就越中你的意。”
有一天,母親從開明帶回來一本英文雜志,后來我才知道是伊羅生編的《中國論壇》。母親問我:“還記不記得胡也頻?”我說:“不是大前年和丁玲阿姨一同來吃過飯的那一位嗎?”母親邊翻雜志邊說:“給國民黨槍斃了。丁玲那一天匆匆忙忙地來開明找你父親,說胡也頻給抓走了,還不止他一個(gè),要你父親想想辦法。你父親同大家湊了些錢,想走門路把他們贖出來。還同夏先生寫了封信給邵力子,請(qǐng)他說句話,都毫無回音。先還傳出信來,說關(guān)在龍華警備司令部,后來就音信全無,傳說解到南京去了。后來在美國人編的這本雜志上看到這條過時(shí)的消息,說他們早被秘密槍斃了。”我接過雜志看那上邊印著的半身相片,胡也頻,我還認(rèn)識(shí);還有柔石,先前常見他瘦長的個(gè)子,在我們家后門口匆匆走過。母親還指給我看馮鏗的照片,說她曾來仁余里開過會(huì)。我問:“丁阿姨怎么樣了?”母親說:“后來沒見過,只好東躲西藏吧。”
在文藝界的一些集會(huì)上,父親還是有機(jī)會(huì)看到丁阿姨的?!白舐?lián)”創(chuàng)辦的大型月刊《北斗》讓她任主編,她約了一部分非“左聯(lián)”作者的稿子。我父親支持她的做法,一連寫了兩篇散文給她,《速寫》和《牽?;ā?。她都用在了九月出版的創(chuàng)刊號(hào)上。也許為了趕寫她的《母親》吧,《北斗》出到第四期換了主編,又讓國民黨嗅出氣味來了,總共出了七期就被查封了。又過了一年多,一九三三年五月十四日,國民黨去丁阿姨家秘密抓人,抓走了她和潘梓年;應(yīng)修人拒捕,跳樓犧牲。這一來就掩蓋不住了,各報(bào)紙登出新聞來,但是都沒說抓到哪里去了。文藝界發(fā)表了公開抗議,跟胡也頻被抓去一個(gè)樣,大家又湊錢寫信白忙了一陣,不久聽得確切傳聞,說丁玲解到南京就被殺害了。大家都信了,都很傷心。魯迅先生寫了首七絕《悼丁君》,沈從文先生的《記丁玲》也出版了。到了抗戰(zhàn)期間,才知道丁玲好好的在延安。我父親跟她再見面,是在新中國成立后的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