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顧頡剛

發(fā)布時間: 2021-09-15
來源: 文學報20210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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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頡剛以考辨古史蜚聲學界,但若說起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也是可圈可點。他雖然自謙不是弄文學創(chuàng)作的料子,但他下筆有情,創(chuàng)作的為數(shù)不多的散文作品,意境的營造、情緒的把控已經(jīng)很不弱。顧頡剛寫過一篇散文《不寐》,后被編入同人文藝作品集《我們的六月》,該作品集的作者還有朱自清、俞平伯、豐子愷、白采、劉大白等,由亞東圖書館1925年出版發(fā)行。在這篇文章里顧頡剛寫出了少小時兩小無差,長大后各有家室,再見面已是別有一般滋味在心頭的感覺。文章將少年時期對女孩子美好溫暖的情愫寫得十分細膩。全文籠著一層悵悵之感,一任溫軟又失落的情緒在心間潺湲:

  在這樣的空氣中,有一個夏天,我們幾家的太太雇船往荷花蕩游覽,我和她是帶去的小輩。老輩喜歡講家事,她們盡坐在艙中談話。我們二人坐在外艙,看著一望無際的荷田,早已心醉在這些美麗的景物中了。船向荷花深處搖去,無數(shù)的翠綠的葉和紅白的花都從船脣彎到船頭上來。她高興極了,隨手摘取,積了一堆。有時她見了一朵好花,離船稍遠,攀不到手;我的臂膀長一點,替她采了。吃飯時,船泊在一枝楊柳之下,微微的風揚動了柳絲,吹起了荷香。我們深深地領略一番,才返棹回城。這一天,我覺得多年的緊張的空氣都給荷葉荷花收了去了,我們的心又像小魚一般的在一盎清水中活潑潑地游泳了。但可憐這一回是年歲長成之后的僅有的一面!自從各人婚嫁以后,她不在本鄉(xiāng),我也常在北方,大約一年之間只能見一次面。……她的丈夫?qū)ξ曳浅R笄?,同游了花園又同上了高山。但不可免的悲感一時忽坌湧著,我再不能享受這些自然的美感了,我只覺得上天下地都張滿了慘酷的羅網(wǎng),在這羅網(wǎng)之前,掛著一幅暗淡的命令,上面大書道:“去罷,你們的交誼早已完了!”

  顧頡剛描寫與“她”摘荷花的場景,動作感頗強,還運用對比反襯來敘說這一段悲傷的情緣,語言有類六朝時期清麗的文風,情感表達有力道。文章道出了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的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文章標題“不寐”或許是一個古典意象,不寐因愁起,杜甫《不寐》詩:“瞿塘夜水黑,城內(nèi)改更籌。翳翳月沉霧,輝輝星近樓。氣衰甘少寐,心弱恨容愁。多壘滿山谷,桃源何處求?!?/p>

  顧頡剛的文筆仿佛與三五好友促膝談心,圍爐夜話一般,不急不躁,慢慢流淌。他運用白話作文可以如此純熟,除了顧頡剛有一支好文筆外,這跟顧頡剛多情的性格有莫大之關系。顧頡剛的“情”并非指男女之情,他所謂的情,于借讀劉半農(nóng)譯歐亨利小說《最后之一頁》有明確表述。顧頡剛說讀了這篇小說心里非常感動,很佩服小說中的老畫師倍爾曼為延展垂危少女的生命,不惜于風雪之夜攀梯而上,畫一綠葉給她以生的希望,而倍爾曼因此害肺炎在三天后去世。倍爾曼的情“乃是極真摯的情”、“可敬可愛的情”?!安粫缘靡粋€人無論做什么事,都應用情做伴侶,才能夠有精神。倘使作事時沒有情去輔他,這件事竟可稱為機械造的,不是人做的了?!卑l(fā)散開來說,這“情”既是調(diào)節(jié),又是性情,力求在學問與生活、公心與私情之間取得平衡,既能于學問中勇猛精進,又可葆溫煦、從容的嫻雅心態(tài),顧的意思是少一些功利,多一些情致。

  這種多情多才實與顧頡剛性情是統(tǒng)一的。顧是一個感觸十分細膩且相當敏感之人,1927年居廈門期間,他給道真女士信,發(fā)出一種未來無定之感:“閩中春季,非風即雨,鮮見晴和之日。顧念身世,如萍飄絮泊,一二月后更不知漂流何所。小樓聽雨,倍增惆悵矣?!彼S袩o名的悲感涌上心頭,與黛玉悲秋相似,1924年7月30日日記:“昨日忽有所感,今晨在床思之,淚簌簌下,枕間袂上都濕矣?!?925年11月11日日記:“今日重霧蔽空,獨至闡福寺香林之后,看枯葉一片一片的落下,枝間霧凝成滴,墜地聲甚疏而寒。在破屋復院之中徘徊凝佇,不覺逾時。無人繼至,尤暢所懷。予不能文,胸中每有悲意,苦于不能寫出。今日得此境,若寫予心之悲者。每一回憶,固一絕妙之抒情文字也?!边@樣的悲感在日記中不在少數(shù)。

  顧頡剛愛讀情真意切、意味雋永的文學作品,包括歌謠、戲曲、小說,聽哀情、苦情戲常常為之下淚,讀到深處甚至會以作品之心換自己之感,與作品一同歌哭一起哀樂,他看林紓譯《茶花女遺事》,“柔情宛轉,使我淚如雨下,沾巾盡濕。萬斛愁思,又勾起矣?!彼约核鶎懙脑娮饕彩且哉Z言干凈、清麗婉轉、情味綿密見長,尤其是情詩情詞更是如此?!霸缌先A筵有散期,頻頻顧惜晤言時??蓱z綺夢闌珊后,想到此情只益悲”,很有婉約詞的感覺。

  顧頡剛除了對大自然的一枝一葉投去深情一瞥,憐惜自傷之意溢于紙上外,有時又豪氣勃發(fā),雪天幾好友于飯館吃羊肉生發(fā)瀟灑快意縱意平生之樂,1935年1月2日日記,“下面熊熊的火,上面片片的雪,左手握燒餅,右手持酒杯,真痛快事也?!?/p>

  顧頡剛對自己的文字頗為自信,1948年11月4日他給妻子張靜秋的信中說看自己二十年前所寫的研究文章,“越看越覺得思慮周密,眼光深刻,文辭流暢,態(tài)度平和,十分的可愛?!蔽阌怪靡桑欘R剛的學術文章很有自己的風格。他的全部文字看下來的確是多才多情多識。他的自評其實也不過分,這話要是公開給人講,不免有自賣自夸的嫌疑,若當私房話來聽,誠如他自己所言,顧頡剛也是“十分的可愛”。

作者: 朱洪濤
責任編輯: 吳宏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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