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競存學校

——懷念車向忱校長

發(fā)布時間: 2021-0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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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車向忱(1898—1971),原名車慶和,遼寧省調(diào)兵山市大明鎮(zhèn)顧家房村人,1929年同閻寶航、張希堯等發(fā)起組織“遼寧省國民常識促進會”并被推選為該會主任干事。創(chuàng)辦民眾夜校,提倡平民教育,同時還兼辦《常識半月刊》。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曾歷任遼寧省副省長、遼寧省政協(xié)副主席、全國政協(xié)常委、民進中央副主席等職,并被選為第一、二、三屆全國人大代表。

  1935年的春天,在遠離東北數(shù)千里之外的陜西省西安市出現(xiàn)了一所專為東北流亡兒童創(chuàng)辦的“私立東北競存小學”。它的創(chuàng)始人和校長是我國著名的教育家車向忱(慶和)。

  “競存”(后又增辦中學)在十年中,曾兩度遷移校址,培養(yǎng)學生達數(shù)千人,其中有百余人投奔革命圣地延安,有的直接參加了八路軍。同時,這個學校掩護了一批地下共產(chǎn)黨員。

  車老不僅是一位熱心于教育事業(yè)的民主人士,而且還是一位老地下共產(chǎn)黨員。我曾就讀于競存學校,就我所知寫下回憶,以資對母校和車校長的懷念。

  “競存”學校新事多

  我入“競存”的時候,還不滿十二歲,可是,由于流亡,我已走過了六個省份,經(jīng)歷了六所學校,有公立的、私立的,有教會辦的,還有少數(shù)民族辦的。這些學校,雖各具特色,但總的說來,不過是大同小異。我的印象中,只覺得“競存”的新鮮事兒多。

  第一件,“競存”是私立學校,私立學校不收學費,已很新鮮并且令人納悶了。更令人納悶的是在學校購買課本一律半價。有一次老師讓我們準備錢買生活書店經(jīng)售的常識課本,并且告訴了價錢。我當時多了個心眼:反正價錢一樣,何不上書店去買,自己還可以挑一挑呢!誰知書店的價格卻高出一倍,我以為是店員弄錯了,他就把書后定價指給我看,果然不錯。結果,還是到學校用半價買了書。

  第二件是“男女平等”。這在今天是毫無新鮮可言,而在當時二是世紀三十年代的舊中國,還是個十分時髦的口號呢。

  我剛?cè)搿案偞妗辈痪茫陀型瑢W主動向我介紹說,咱們學校講“男女平等”,不許歧視和欺侮女同學,連“俺們男生,你們女生”這樣的話叫老師聽見了,也得挨批評。同學之間,不要分什么男女,應該象一個大家庭的兄弟姐妹一樣,團結友愛、親如家人。

  給我印象最深的是當時的學生自治會(相當于現(xiàn)在的學生會)主席就是個女同學。她留著短發(fā),身穿一套黑色的制服,當時一般學校女生都是梳一根辮子,穿旗袍或裙子。她朝氣勃勃,非常精明干練,也沒有絲毫傲氣。她是我們同學所尊敬的一位大姐姐,可惜我并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1938年春天,她還代表我們學校參加西安市慰勞團,到潼關一帶去慰勞前方的抗日戰(zhàn)士,回來后,還把活動情況和抗日將士的高昂士氣向全校師生作了介紹。

  第三件,開學后不久,老師宣布在我們四年級要開一門新課——北方話底新文字。老師說:我們現(xiàn)在學的方塊字,是我們老祖宗留下來的,它有功有過。過就是難認、難寫、難記。將來中國文字要改成“新文字”,它好學、好認、好寫,還好記。這門課在一般學校是沒有的。老師說,我們以后還要學“世界語”;學了“新文字”再學“世界語”就方便多了。我和同學們聽了,都懷著好奇心和新鮮感來認真地學習這門課程。

  這門課程是由我們的級任導師、國語老師兼任。他講課認真、耐心、直觀、形象,于平淡的語調(diào)中蘊含著一種說不出來的吸引力。例如,他在講第一個字母“a”時,一邊在黑板上寫,一邊告訴我們,這個字母念“阿”,就是“阿彌陀佛”的“阿”。你們都知道大肚子彌勒佛吧,你們看它的肚子有多大!他說著特意把其中的“a”畫得大些。大家都在會心的笑聲中牢牢地記住了“a”的發(fā)音和寫法。再如,“b、p、d、q”四個字母,可以說是初學者的難點,他也都能通過生動形象的比喻使我們很快就區(qū)分清楚,讀寫都不至于發(fā)生錯誤。他的教學,無論在當時或以后,都對我有著重要的影響。只是我這個不肖的學子,幾十年來竟無論如何也記不起他的姓名來了……?!靶挛淖帧彪m因種種原因未能實現(xiàn),但它對我以后學習語音和英語都頗有補益。

  間食和午睡

  我們東北競存小學很重視學生身心的健康成長,根據(jù)年齡和生理特點,每天都安排有間食和午睡。

  每天午睡課間有一次間食,到時有附近飯鋪送來燒餅、油條,也可以自己從家里帶。規(guī)定在統(tǒng)一的時間吃,這是制度。習慣以后,也就沒有吃零食的了。少年和成年人畢竟有許多不同之處,成年人都是從幼年度過的,可是有些成年人,特別是做幼年人工作的人,卻忘記了幼年人的特點。

  午飯后上課前是午睡時間。這個時間,同學們一般都來到學校,坐在板凳上趴在書桌上睡覺,個別離家近的也可在家睡。同學們都很遵守紀律,午睡時沒有打鬧的,到時候還真能睡著,并且形成了習慣,也用不著老師來管。

  午睡,換來了午后和晚間的充沛精力。那時晚間經(jīng)常有社會活動。當時不覺得怎樣,年紀大了以后才懂得午睡的意義。

  午間也有不想睡的時候,便邀集三、五個人偷偷鉆進學校院后的城墻防空洞里,摸黑走也不錯。那里冬暖夏涼,又特別靜,我們也都不出聲音。靜,也給人一種快感。摸著黑拐彎抹角向前走,眼前透進一束光線,那是從靠城墻外側(cè)的通氣孔射進來的。趴在通氣孔可以看到城外的景物,外面的人卻絲毫也發(fā)覺不了我們。這時,又會有一種神秘的勝利的快慰,這是從陰暗處窺視光明的快慰。

  不知是誰第一個想到了從通氣孔鉆出去的主意,這真是一個好主意。那么小的通氣孔,我們竟能一個個地全部都鉆了出去。雖然只有一墻之隔,實際只是一磚之隔,這里卻別有一番景象。我們不敢走遠,怕耽誤上課。

  結業(yè)典禮小插曲

  1938年7月初,舉行結業(yè)典禮,會場設在校內(nèi)(小湘子廟院內(nèi)中間)的一個教室里,搬走桌凳,師生都站著開會,會場布置得簡單樸素,氣氛嚴肅,紀律井然。

  在這個會上,我得到了第一張畢業(yè)證書,并且名列第一。畢業(yè)證書是顏色發(fā)黃、質(zhì)地粗糙的八開紙,豎寫、油印,毛筆填寫的姓名,各科分數(shù)和年月日,同時注有名次,在年月日處蓋有方形校?。辉凇靶iL”兩字下用毛筆楷書寫著“車慶和”并蓋同名印章。

  對于這份證書,我是極為珍視的,在那以后的十幾年中,我雖顛沛流亡,幾經(jīng)艱險,但一直將它珍藏在身邊。直到1951年2月,才將它及中、大學校的證件一并交給了我當時工作的遼東省安東師范學校的黨組織。

  車校長在典禮上講了話。他身材矮小,光頭,身穿褪色的藍布大衫,腳下布底鞋,滿面紅光,毫無“官”氣。說話嗓門不大,給人一種親切自然的感覺。

  在這個典禮上,曾發(fā)生一個小小風波,我愿如實記下,因為它很能顯示車校長以身作則、不徇私情的品質(zhì)。

  車校長正在講話,他的小兒子是一年級的學生,可能是在行列中調(diào)皮,被車校長發(fā)現(xiàn),便把他拉到前面去并讓他面向大家站著。誰知這一舉一動都被在窗外看熱鬧的車夫人看個一清二楚。車夫人隨即破門而入,逼向車校長,粗聲粗氣地質(zhì)問道:“你有幾個兒子,為什么對他這樣?”邊說邊伸手拉兒子:“走,回家去,咱們不念了!”會場的氣氛驟然有些緊張起來。車校長一直是心平氣和地、耐心地勸說夫人:“你不知道”“你不要管”“你先回去”。但夫人最后還是堅持把孩子帶走了。車校長意味深長地長嘆一聲說:“要教育??;沒有教育怎么行!”

  新中國成立后,我聽車老說,他的這個兒子后來大學畢業(yè),而且也當了“靈魂工程師”。

  防空與防奸

  “西安事變”促進了全面抗日戰(zhàn)爭,當時的西安經(jīng)常受到日軍飛機的空襲。西安人民為了對付侵略者的轟炸,幾乎每條街道都有地下防空洞,連城墻下面也都挖掘了防空洞。每當空襲警報器凄厲地響過之后,老師便組織、領導我們迅速地鉆進學校后面城墻根下的防空洞。

  這時,我們便點起蠟燭照明,老師便憑著這一閃一跳的微弱的亮光,向我們解說時事,控訴日本帝國主義侵略中國領土的野心和殘殺中國同胞的滔天罪行。狹窄的防空洞便成了政治大課堂,給我們小小的心靈深深地埋下了仇恨侵略者的種子。有時也講一些抗日將士在前方殺敵的故事,激勵我們抗戰(zhàn)到底的決心。老師們誰都講,有時是有問有答,有時又互相插話,很隨便,很自然,也很和諧。因為洞內(nèi)氧氣稀薄,要求同學們都閉上嘴不說話。同學們聽得津津有味,不僅把警報中的緊張、恐怖情緒驅(qū)趕得一干二凈,而且增長了不少課本以外的知識。其中聶主任講得最多,說話也最有風趣,他的話不時引起陣陣笑聲,在笑聲中充滿了對明天的憧憬。當然,有時也結合實際,講一些防空常識,如敵人投毒氣彈,應該怎樣對待等等。

  敵機轟炸,往往依靠敵特和漢奸給他們發(fā)信號指示目標。我特別痛恨漢奸,別看他也是穿中國衣、戴中國帽、吃中國人打的糧食,可是他卻給侵略者辦事,是民族的敗類、祖國的叛徒,而人們又很難揭掉他的畫皮,所以他比敵人的炸彈更可恨。每當我們在防空洞內(nèi)聽到遠處或近處的炸彈爆炸聲時,我們就狠狠地詛咒漢奸……

  老師經(jīng)常教育我們平時要留心觀察,一旦發(fā)現(xiàn)敵特和漢奸的活動,要及時向有關部門報告。老師還特別說,要我們利用年齡小,不被敵人注意的有利條件,神不知鬼不覺地發(fā)現(xiàn)并揭發(fā)敵特和漢奸的活動。

  當時,我們的政治警惕性都是比較高的,時刻不忘老師的教導,遇有情況,及時報告。

  救亡不忘讀書

  當時的抗日救亡活動和敵機空襲是很頻繁的,這對學習生活很是干擾,但競存的師生對教學都抓得很緊,社會活動盡量利用午后或晚間,從不輕易停課,所以教學質(zhì)量一直很高,在西安市也是屈指可數(shù)的。在我家附近有個第一實驗小學,也是較好的學校(我的三妹就在那里上學),但比起競存來,卻顯得遜色多了。

  老師教得認真,同學學得努力,同學之間也能互相幫助、互相比賽。讀書為了救亡,救亡不忘讀書。是競存在激勵著我們救亡、讀書兩不誤。

  歌詠比賽第一名

  1938年春夏之交,西安市舉辦了一次規(guī)模盛大的歌詠比賽大會。我們學校也參加了。那次大會是在一個傍晚開始的。露天舞臺,廣場上人山人海。會上先后由當?shù)馗餍8柙侁犙莩谷站韧龈枨?。我作為東北競存小學歌詠隊的一名成員參加了這次盛會。我當時的心情是既興奮又擔心。興奮,作為同齡人和有愛國心的人是不言而喻的;可是又擔心,在臺上演唱的都是抗戰(zhàn)歌曲,如《義勇軍進行曲》《大刀進行曲》《救亡進行曲》《游擊隊之歌》《打回老家去》等,我們所準備的《流亡三部曲》先后演出重復多次,怕形勢對我們評比不利。在場的老師鼓勵說:“我們是東北人,一定賽過他們!”最后,我們上臺時,聽到了熱烈的掌聲,這掌聲,對我們產(chǎn)生了一種無形的力量。我們每唱一首曲,都噙著熱淚,都博得熱烈掌聲。結果,我們競存小學獲得歌詠比賽第一名,指揮非常出色,獲得指揮獎——一架手風琴。

  當時,我并不知道《松花江上》的作者就在競存,而且就是我的老師。那時,我們學校并不宣傳老師的事跡,老師們也不自我炫耀。我們的車校長不就是一直在默默地做著驚天動地的大事業(yè)嗎?有的還是很富有“傳奇”的味道呢!

作者: 李 震
責任編輯: 張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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