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圣陶:如果我當教師

發(fā)布時間: 2020-0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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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現(xiàn)在不當教師。如果當教師的話,我想把以下的話告訴自己,策勵自己。這無非“以后種種,譬如今日生”的意旨?!耙郧胺N種”是過去了,追不回來的了;慚愧是徒然,悔恨也無補于事;愿它過去吧,像一個不愉快的惡夢一樣。

  我如果當小學教師,決不將投到學校里來的兒童認作討厭的小家伙、惹得人心煩的小魔王;無論聰明的、愚蠢的、干凈的、骯臟的,我都要稱他們?yōu)椤靶∨笥选薄D遣皇羌僖庖笄?,僅僅浮在嘴唇邊,油腔滑調(diào)地喊一聲,而是出于忠誠,真心認他們作朋友,真心愿意作他們的朋友的親切表示。小朋友的長成和進步是我的歡快;小朋友的羸弱和拙鈍是我的憂慮。有了歡快,我將永遠保持它;有了憂慮,我將設法消除它。對朋友的忠誠,本該如此;不然,我就夠不上做他們的朋友,我只好辭職。

  我將特別注意養(yǎng)成小朋友的好習慣。我想“教育”這個詞兒,往精深的方面說,一些專家可以寫成巨大的著作;可是,往粗淺的方面說,“養(yǎng)成好習慣”一句話也就說明了它的含義。無論怎樣好的行為,如果只表演一回兩回,而不能終生以之,那是扮戲;無論怎樣有價值的知識,如果只掛在口頭說說,而不能徹底消化,舉一反三,那是語言的游戲;都必須化為習慣,才可以一輩子受用。

  養(yǎng)成小朋友的好習慣,我將從最細微最切近的事物入手;但硬是要養(yǎng)成,決不馬虎了事。譬如門窗的開關,我要教他們輕輕的,“砰”的一聲固然要不得,足以擾動人家心思的“咿呀”聲也不宜發(fā)出;直到他們隨時隨地開關門窗總是輕輕的,才認為一種好習慣養(yǎng)成了。又如菜蔬的種植,我要教他們當心著意地做,根的入土要多少深,兩棵之間的距離要多少寬,灌溉該怎么調(diào)節(jié),害蟲該怎樣防御,這些都得由知識化為實踐;直到他們隨時隨地種植植物總是當心著意的,才認為又一種好習慣養(yǎng)成了。

  這種好習慣,不僅對于某事物本身是好習慣,更可以推到其他事物方面去。對于開關門窗那樣細微的事,尚且不愿意擾動人家的心思,還肯作奸犯科,干那擾動社會安寧的事嗎?對于種植菜蔬那樣切近的事,既因工夫到家,收到成效,對于其他切近生活的事,抽象的如自然原理的認識,具體的如社會現(xiàn)象的剖析,還肯節(jié)省工夫,貪圖省事,讓它馬虎過去嗎?

  我當然要教小朋友識字讀書,可是我不把教識字、教讀書認作終極的目的。我要從這方面養(yǎng)成小朋友語言的好習慣。有一派心理學者說,思想是不出聲的語言,所以語言的好習慣也就是思想的好習慣。教識字、教讀書只是手段,養(yǎng)成他們語言的好習慣也就是思想的好習慣,才是終極的目的。

  我決不教小朋友像和尚念經(jīng)一樣,把各科課文齊聲合唱。這樣唱的時候,完全失掉語言之自然,只成為發(fā)聲部分的機械運動,與理解和感受很少關系。既與理解和感受很少關系,那么,隨口唱熟一些文句,又有什么意思?

  小朋友頑皮的時候,或是做功課顯得很愚笨的時候,我決不舉起手來,在他們身體上打一下。打了一下。那痛的感覺,至多幾分鐘就消失了;就是打重了,使他們身體上起了紅腫,隔一兩天也沒有痕跡;這似乎并沒有多大關系。然而這一下不只是打了他們的身體,同時也打了他們的自尊心;身體上的痛感或紅腫,固然不久便會消失,而自尊心所受的損傷,卻是永遠不會磨滅的。我有什么權利損傷他們的自尊心呢?并且,當我打傷他們的時候,我的面目一定顯得很難看,我的舉動一定顯得很粗暴,如果有一面鏡子在前面,也許自己看了也會嫌得可厭。

  這樣想的時候,我的手再也不敢舉起來了。他們頑皮和愚笨,總有一個或多個的原由;我根據(jù)我的經(jīng)驗,從觀察與剖析找出頑皮的緣由,再從緣由上加以對癥的治療,那還會有一個頑皮的愚笨的小朋友在我周圍嗎?這樣想的時候,我即使感情沖動到怒不可遏的程度,也就立刻轉(zhuǎn)到心平氣和,再不想用打一下的手段來出氣了。

  我如果當中學教師,決不將我的行業(yè)叫做“教書”,猶如我決不將學生入學校的事情叫做“讀書”一樣。書中稱積蓄著古人和今人的經(jīng)驗,固然是學生所需要的;但就學生方面說,重要在消化那些經(jīng)驗成為自身的經(jīng)驗,說成“讀書”,便把這個意思抹殺了,好像入學校只須做一些書本上的工夫。因此,說了“教書”,也便把我當教師的意義抹殺了,好像與從前書房里的老先生并沒有什么分別。

  我與從前書房里的老先生,其實是大有分別的。他們只須教學生把書讀通,能夠去應考、取功名,此外沒有他們的事兒了;而我呢,卻要使學生能做人、能做事,成為健全的公民。這里我不敢用一個“教”字。因為用了“教”字,便表示我有這么一套完整的本領,雙手授予學生的意思;而我的做人做事的本領,能夠說已經(jīng)完整無缺了嗎?我就憑年紀長一點,經(jīng)驗多一點的份兒,指示給他們一些方法,提供給他們一些實例,以免他們在迷茫之中摸索,或是走了許多冤枉道路才達到目的——不過如此而已。

  所以,若有人問我干什么,我的回答將是“幫助學生得到做人做事的經(jīng)驗”,我決不說“教書”。

  我不想把“忠”“孝”“仁”“愛”等等抽象道德向?qū)W生的頭腦里死灌。我認為這樣的辦法毫無用處。忠于國、忠于家、忠于朋友、忠于自己的人,他只是順著習慣之自然,存于內(nèi)心,發(fā)于外面,無不恰如分寸。

  為要使學生的存心和表現(xiàn)切合著某種德目,而且切合得純?nèi)巫匀唬敛幻銖?,我的辦法是:在一件件的事情上,使學生養(yǎng)成好習慣。譬如,當升旗降旗的時候,我自己凝心一志地唱國歌,對國旗行禮,同樣使學生也要凝心一志地唱國歌,對國旗行禮;當學校里需要人力的時候,譬如舉行大掃除或籌備什么會之類,我自己奮力地參加,同時使學生也要奮力地參加。在諸如此類的事情上,養(yǎng)成學生的好習慣,綜合起來,他們便實做了“忠”字。

  我認為自己是與學生同樣的人,我所過的是與學生同樣的生活;凡希望學生去實踐的,我自己一定實踐;凡勸戒學生不要做的,我自己一定不做。譬如,我希望學生整潔、勤快,我一定把自己的儀容、服裝、辦事室、寢室弄得十分整潔,我處理各種公事私事一定做得十分勤快;我希望學生出言必信、待人以誠,我每說一句話,一定算一句話,我對學生同事,一定掬誠相示,毫不掩飾;我勸戒學生不要抽煙卷,我一定不抽煙卷,決不說“你們抽不得,到了我的年紀才不妨抽”的話;我勸戒學生不要破壞秩序,我一定不破壞秩序。

  為什么要如此?無非實做兩句老話,叫做“有諸己而后求諸人;無諸己而后非諸人”。必須“有諸己”“無諸己”,表示出愿望來,吐露出話語來,才有真氣、才有力量,人家也易于受感動。如果不能“有諸己”“無諸己”,表示和吐露的時候,自己先就赧赧然了,哪里還有真氣?哪里還有力量?人家看穿了你的矛盾,至多報答你一個會心的微笑罷了,哪里會受你的感動?無論學校里行不行導師制,無論我當不當導師,我都準備如此;因為我的名義是教師,凡負著教師的名義的人,都有幫助學生的責任。

  我無論擔任哪一門功課,自然要認清那門功課的目標,如國文科在訓練思想,養(yǎng)成語言文字的好習慣;理化科在懂得自然,進而操縱自然之匙。同時,我不忘記各種功課有個總目標,那就是“教育”。每種功課猶如車輪上的一根“輻”,許多根輻必須集中在“教育”的“軸”上,才能成為推進國家民族前進的整個輪子。這個觀念雖近抽象,可是很關重要。有了這個觀念,我才不會自顧自地教自己的功課,而不與別的教師取得聯(lián)絡;有了這個觀念,我才不會貪圖省事,把功課教得太松太淺,或者過分要好,把功課教得太緊太深。

  我無論擔任哪一門功課,決不專做講解的工作,從跑進教室開始,直到下課鈴響,只是念一句講一句。我想,就是國文課,也得讓學生自己試讀試講,求知文章的意義,揣摩文章的法則。因為他們一輩子要讀書看報,必須單槍匹馬,無所依傍才行。待他們自己嘗試之后,領導他們共同討論;他們?nèi)缬绣e誤,給他們糾正;他們?nèi)缬羞z漏,給他們補充;他們不能分析、綜合,替他們分析或綜合。這樣,他們才像學步的幼孩一樣,漸漸地能夠自己走路,不需要他人攙扶。

  國文課尚且如此,其他功課可想而知。教師捧著理化課本或史地課本,學生對著理化課本或史地課本,一邊是念一句講一句,一邊是看一句聽一句;這種情景,如果仔細想一想的話,多么滑稽、多么殘酷??!

  我不怕多費學生的心力;我要教他們試讀、試講、試做探討、試做實習,做許多的工作,比僅僅聽講多得多;我要教他們處于主動的地位。他們沒有嘗試過的事物,我決不滔滔汩汩地一口氣講給他們聽。他們嘗試過了,我才講??墒俏也⒉恢鹁渲鹁涞刂v書,我只是給他們糾正!給他們補充,替他們分析或綜合。

  無論當小學、中學或大學的教師,我要時時記著,在我面前的學生都是準備參加建國事業(yè)的人。建國事業(yè)有大有小,但樣樣都是必需的;在必需這個條件上,大事業(yè)小事業(yè)彼此平等。而要建國成功,必須使參加建設各種事業(yè)的人個個夠格。因此,當一班學生畢業(yè)的時候,我要逐個逐個地審量一下:甲夠格嗎?乙夠格嗎?丙夠格嗎……如果答案全是肯定的,我才對自己感到滿意;因為我?guī)椭鷮W生總算沒有錯兒,我對于建國事業(yè)也貢獻了我的心力。

作者: 葉圣陶
責任編輯: 吳宏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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